翌日是个艳阳天,晴空当照,万里无云。
唐嘉霖隔着窗户指了指一直坐在街对面饭馆里的陌生男人,问进来送水果的陆闻江:“是你的战友?”
“他们不会这么高调,”陆闻江笑意不达眼底,“是那对夫妻派来监视我们的。”
“防着我们去揭发他们,”唐嘉霖有点牙痒痒,抓起尚带着水珠的桃子,狠狠咬了一口,“这么高调,压根没想藏吧,是监视更是恐吓,警告我们别轻举妄动。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死了都没人找,他们会不会干脆来个永绝后患。”
陆闻江沉声:“没有如果。”
“幸好没有如果,所以倒霉的是他们了。”唐嘉霖转怒为喜。
晚上,应酬回来的夏父笑眯眯问妻子:“消消停停的吧。”
潘老师眉宇间透出轻快。
“我就说他们不敢,”夏父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一整天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也没去。哼,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告。何况还有那么多好处可以拿,不就是晚了一年上学,还能上重点大学,只赚不赔的买卖,傻子才拒绝。别人知道了,得恨这样的好事儿怎么没落到他们身上。”
潘老师徐徐道:“让我哥派个人过去谈谈家电的事情,给他们吃一颗定心瓦。”
夏父嘴角高高翘起,眼底划过狠厉之色:“给他们吃个甜枣,枣子太大噎到了可怨不到我们,只怪他们自己本事不济。”
潘老师弯了弯唇。
夫妻二人安稳睡去,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降临。
《文汇报》通过电话传真传版到各省分印点,和沪市同步发行。印刷好后,被勤勤恳恳的送报员送入千家万户,机关单位,报刊亭……
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烈士遗孤□□部子女冒名顶替上大学,公理何在?》份外夺人眼球。
现在的新闻机构比赛着敢不敢突破禁区,能不能针砭时弊,那是相当敢写敢报道。
报刊亭前,家里有个高中生的顾客只看标题还没看内容就开始怒了:“还有没有王法了,辛辛苦苦十几年考个大学,最后被那些当官的摘了桃子,这还是烈士遗孤,丧了良心!”
老板一边找零钱一遍唏嘘:“谁叫咱只是老百姓呢,这是爆出来的,没爆出来的还不知道多少。”
已经有落榜的前考生在看到报纸后开始怀疑了,尤其是分数上了线,却因为志愿填报不当而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人。他们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像报道中一样,被人半道截了胡。
还有一些人看着报纸,大夏天里,硬生生冒出冷汗。
急促电话铃声打破清晨静谧,正在做早饭的保姆走向客厅,拿起话筒:“书记还没起床。”
“他还睡得着!”电话那头的人咆哮,“让他赶紧接电话,火烧眉毛了都!”
保姆不敢耽搁,顾不上问对方是谁,小跑着去敲主卧房门。
“谁啊,”夏父睡意朦胧地嘟囔,“一大早的扰人清梦。”
潘老师也被吵醒了,早上没有课,难得睡个懒觉:“对方那么急,应该是有要紧事。”
夏父烦躁起身,趿了拖鞋出去接电话:“喂?”
“你女儿顶替别人上大学的事情上了《文汇报》头条!”
夏父如遭雷击,整个人头晕目眩,失声喊道:“怎么可能?”
“我还想问你呢。”对方气急败坏,“居然闹得全国都知道了,你也是的,怎么选了个烈士后人,现在社会影响非常恶劣。妈的,一堆记者挤在门口要采访,把梁书记的车都堵住了,梁书记发了话,要调查清楚给民众一个交代,你好自为之。”
夏父膝盖阵阵发软,那张油光满面脸上呈现出的惊恐犹如实质,话都不利索了:“老周,你,你得帮帮我。”
“我会想办法,你自己也想想办法,还有,”周祥别有深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明白。”
刚从房间里出来的破案老师见丈夫面无人色,心里咯噔一下,急急走过去:“怎么了?”
夏父抬眼看着她,生硬干涩:“老周说,甜甜顶替的事情上了《文汇报》头条,梁书记发话要一查到底。”
潘老师脸上血色刹那之间褪的一干二净,细看瞳孔都在不住颤栗。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夏父瘫坐在沙发上,汗出如浆。发生在县里,他还能摆平。可在省领导面前,他算个球。下一瞬,面容狰狞到扭曲,“他们怎么敢找记者!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他们垫背。”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潘老师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冷静,“今天的文汇报呢?”
躲到厨房里的保姆缩着脖子小声回:“《文汇报》一般下午两三点才送过来。”他们县离省城远,报纸送过来要点时间,隔天都是常有的。
潘老师问魂不附体的夏父:“老周有没有说报纸上到底怎么写的?”
夏父目光呆滞:“什么都写了,改志愿表,威胁,连你当了十五年高三班主任的事情都写了。”
潘老师眼前发黑,单单唐嘉霖这一件事,大不了丢了工作,可要是这些年做的事情都被捅出去,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狠狠一咬牙,她缓过神:“打电话给红伟。”
潘红伟正在和妻女吃早餐,随手拿起大哥大:“姐。”
餐桌上的余丽华眼看着丈夫的神情逐渐凝重,眉心皱出一个深刻的川字,随后还站了起来,拿着大哥大去了书房,不禁皱了皱眉头。
等了五六分钟,还不见他回来,可自己上班和女儿上学的时间到了,她只能带着女儿先行离开,打算回头再问。
等妻女走了,潘红伟快步走出茶室,翻找今天的报纸,终于找出《文汇报》拿回茶室,越看眉头越紧。
“姐,你和姐夫先别慌,甜甜的事怕是兜不住了,好在这块在法律上是空白地带,后果不会太严重。严重的是其他事,趁着上头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让姐夫赶紧扫尾,抢的就是一个时间差,我这边也会找人帮忙,尽量不让事态扩大。”
潘老师声音凝重:“就怕时候把你的事情扯出来,你不好向丽华他们家交代。”
潘红伟沉默下来,他上大学也是顶替了别人的名额。
七七年恢复高考,当时他正在西北农村当知青,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参加了高考,不出意外没考上。没想到他姐班里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学生考上了沪市的大学,他姐便把录取通知书给了他,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终于离开农村,在学校里认识了出身优越的妻子。毕业后分配到政府机关,一路青云直上,过上了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孩子都那么大了,姐你别担心我,我大不了丢了工作,去大哥公司干,这几年多得是公务员辞职下海。”潘红伟安慰。
说易行难,潘红英如何能不担心,弟弟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一旦被曝光,十几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这一刻,她杀人的心都有了。
“我给甜甜留了信息,她可能没看见,一直没回我电话,你去学校把她接走。”但愿她的同学还没看见那份报纸,不然她都不敢想女儿的处境。
潘红伟:“好的,我这就去学校接她。一个大专,不上就不上了,回头送她去国外念书。”
“去年应该把她送出去的。”潘老师难免后悔,弟弟早就提过出去读书,可女儿不愿意背井离乡,自己不舍得也不放心。如果去年出去念书,就没今天的麻烦,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
“说这个没意思,姐你别太担心了,有我呢。”
挂掉电话,潘红伟直奔交职。可联系不上夏思甜也联系不上辅导员,他也不知道去哪个教室找人,只能大费周章去教务处问课表。
与此同时,夏思甜正在教室里上课,BB机没电了故而放在寝室没带在身边,也就无从得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她不知道,却有同学知道,这年月很多人有看报纸的习惯。
一看可不得了,居然是认识的人。
“看不出来嘛,看起来挺乖的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不是,谁能想到班主任会干这种事,根本防不胜防的,幸好我当时的班主任没这么缺德。”
“是挺缺德的,被顶替那女生还是烈士后人,她爷爷是抗美援朝牺牲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
有一眼没一眼的不善目光,夏思甜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皱了皱眉头,看过去。
悄悄讨论的人静了静,又炸开。
“她不会还不知道已经被曝光了吧。”
“肯定不知道,不然哪好意思来上课。”
台上讲课的老师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安静点,还要不要上课了,不如你们上来讲。”
窃窃私语的学生尴尬地面面相觑,忽然,一名女生站了起来,义正言辞:“老师,我们耻于和一个小偷,不,强盗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
有人出头,便有人跟附和。
闻言,夏思甜愣了愣,见说话的同学一直看着自己,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是不敢置信。
老师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那女生拿出《文汇报》:“我们班上这位唐嘉霖同学是冒名顶替者,真正的唐嘉霖还在高中复读。”
平地一声雷,所有人都震惊了。
作为才挤过高考独木桥的大一学生,特别能代入,一想如果自己寒窗苦读十年,却被人顶替上大学,立刻感同身受地愤怒。
坐在夏思甜身边的室友,难以置信望着面无人色的‘唐嘉霖’。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过来,夏思甜如坐针毡,只觉得有数不清的尖刺游走全身,疼的她摇摇欲坠,几乎坐不住身体。
议论声越来越大,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往日友善的同学不满的、愤怒的、鄙夷的……看着她。
夏思甜打了个晃,猛地按着桌面站起来,她牙齿切切发抖,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是这样的。”
她想解释他们家花了钱买的,唐嘉霖心甘情愿的,可买也是不合规的。
“不是这样是哪样,难道你没有冒名顶替。怕唐嘉霖来沪市上大学拆穿你,你妈居然偷改志愿,被发现后,利诱不成就威胁,你们家简直就是解放前的恶霸做派。”
夏思甜脑袋嗡的一声:“你在说什么?”
“别装无辜了,报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夏思甜冲过去,一把抓起报纸,加黑加粗的标题映入眼帘那一刻,她整个人打了个晃,咬了咬舌尖,硬撑着往下看。
好不容易找到教室的潘红伟见状,哪还不知道外甥女已经知道,上前一把夺过报纸扔掉:“跟舅舅走,回家再说。”
夏思甜脸色苍白地近乎透明,眼里含着泪,怔怔望着他。
潘红伟心里叹气,拉着她就走,没管神色各异的学生,也没管讲台上的老师。
老师再次敲了敲桌子:“好了,都先上课吧。”
谁有心思上课啊,不好窃窃私语议论,那就看报纸,破损的报纸在学生之间流转,讲台上的老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也挺好奇这件事,还有一层担忧。
这可不是个例,前几年学校就查出来一个,因为那学生连字都认不全乎,同学又不是傻子,可不就上报老师了。
往下一查,好家伙,初中都没读完,仗着父亲是村长,拿了同村人的录取通知书来上学了,也不知道说他们胆大还是愚蠢。
如今基层管理混乱,信息又不通畅,顶替太容易,惩罚又太轻,一本万利的买卖。
学校里不知还藏着几个鸠占鹊巢的人,全国那么多高校,又该有多少。
夏思甜游魂似的被拉上车,直到汽车启动,她眼珠子动了动,无助又茫然地看着身旁的潘红伟:“小舅。”
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报纸上乱写的,那些记者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为了销量敢胡编乱造。”潘红伟面不改色,“事实上是你那个同学和她对象一而再再而三的敲诈,胃口越来越大,你爸妈忍无可忍谈崩了,他们就找了记者胡说八道。”
口说无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完全可以一口咬定花钱买的录取通知书。买录取通知书自然不对,可远比半路截走录取通知书好。
夏思甜怔了怔,露出半信半疑之色:“唐嘉霖,她,她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主要还是她那个对象贪得无厌,”潘红伟反问,“难不成你信报纸不信你爸妈。”
夏思甜沉默了一瞬,她当然更相信父母。
“别担心,虽然买录取通知书不好,但你情我愿的事情,你爸妈能处理好,不过你这学不能上了,去外面读书吧,去港城去美国,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不去。”夏思甜想也不想拒绝。
潘红伟不以为意:“这个不急,以后再说,你爸妈很担心你,你先给他们回个电话。”
夏思甜接过大哥大,拨打家里电话,占线中。
她父母正忙着四处打电话,过了五六分钟才接通。
夫妻俩自然和潘红伟统一口径,温声安抚完女儿,挂掉电话的潘红玉回想着女儿惊惶无措的哭声,嘴角浮现冷笑:“现在倒是痛快了,往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他们得罪的可不只我们。”
孩子的前程被毁,哪个父母不心疼愤怒。风口浪尖上不会动他们,可等风声过去,看谁饶得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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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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