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师傅动了怒,发了火,拒绝再沟通,胖洪迫于无奈,只得先请阮安和华东霆离开。
元艺为难的捡起阮安的图样,不忍心烧掉,悄悄藏了起来,阮安看到他的小动作,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笑,只将人体模型上的衣服取下来。
“这么好的衣裳,您舍得烧,我可舍不得。既然给我穿了,那就算是我的。”阮安将衣裳重新仔细叠好,收入袋中。
姚师傅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阮安将衣裳收好,两只手拎着,不疾不徐的说道:“您刚才说的那些,我能理解,学艺要吃很多的苦,很多传统技艺都有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何况给人做衣裳的裁缝,过去属于下九流。可是有人却对我说过,衣裳是文化的一种表征,也是我们华夏五千年文明的血脉。”
华东霆看她一眼,缓缓起身,面上什么也不露,只是说:“从黄帝开始,垂衣裳而天下治,承载厚重的传统,甚至整个民族的精神。我们现在的民族精神是什么?为了让民众能够接受新思想,剔除旧观念,孙中山先生身体力行,这才有了中山装,有了各种旗袍。您既然接受了做中山装,甚至做西装,这不正说明,您接受了新思想吗?”
“你不是不插手吗?哼。”姚师傅睨华东霆一眼,还是拿后背对着阮安,动也不动,但却对她说:“没错,裁缝自古就是下九流,伺候人的活,好好的女孩家,不要想干这个。”
这话已经属于给了华东霆面子,语气也比较平和。
“但在我看来,裁缝从来不是下九流,而是不折不扣的承载者。”
阮安向姚师傅背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来的时候就很清楚,有些传统和规矩,几千年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几句话就能打破。
这第一堵墙,她注定不会拆的很容易。
行过礼,她又向洪掌柜等人点头致意,这才转身朝外走。
华东霆很自然跟在她身后,经过姚师傅的时候,沉沉看了老头一眼,老头立刻瞪回去。
“看我做什么?”
华东霆什么也没说。
“看我也没用!”老头吹胡子瞪眼。
胖洪亲自送俩人到门外,离得远了,才不好意思的对阮安连声抱歉,说这个姚师傅外号就叫姚老倔,最是不通情理。
“您别这么说,我并不觉得受辱,也不认为他是在刻意刁难我。”阮安朝店铺里望过去,“所有古老的技艺,都有心灵的力量,会让倾情于此的人摒弃浮华。只有质朴的做人,才能追求最极致的技艺,他只是有自己的坚守。”
如此诚恳之言,令胖洪十分意外,对阮安倍生好感。“姑娘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我没能帮上忙。”
他感到非常抱歉,也有些遗憾,但他只是个掌柜的,仅在店铺经营与日常管理上有话语权,姚师傅的事情,他做不了半点主。
谁知阮安突然问:“学徒不收女孩,若是要在店里帮忙打杂呢,也有不收女孩的规矩吗?”
“这个……”胖洪的眼珠子转到华东霆身上。
华东霆说:“你看我做什么,有没有你自己不知道?”
胖洪察颜观色,小心翼翼的说:“明面上没有这个规矩,只是……”
“既是没有,那就好说了。”阮安不给他半点机会,“以前大户人家里,都有专门做衣裳的佣人,现如今大量普通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工作,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们有这方面的需求。如果裁缝店还像过去一样,上了年纪的妇女还好些,要是遇到年轻的小姐,光是帮忙量尺寸,都教人犯难。”
这下可算是说到了胖洪痛点上,姚师傅手艺高,不缺老主顾,可眼下上海不一样,大家都追逐时髦,年轻人对自家店铺没有兴趣,来的全都是老妇女。
老妇女事情多,还难伺候,弄来弄去就是那老三样。铺子名头再大,不能与时俱进,真的会被淘汰掉。
胖洪心动不已,还是问华东霆:“少东家,确实没有哪个布料行,裁缝铺用女孩做伙计的,您看呢?”
他把棘手的难题抛给华东霆,华东霆四两拨千斤:“华家的规矩,底下的店铺皆由各位掌柜的自行打理,每年年底按照收益,与各家掌柜进行分红。”
胖洪当即便做主,收下阮安,双方约定,隔日正式生效。不过,他也把丑话说在前面,做为掌柜,他可以接收阮安来打杂,可她真想能在店里立足,需靠自己本事。
不管怎么样,第一步算是成了,阮安也痛快接受。
这一场仗,在华东霆看来,阮安着实打的不错。当直接手段无法解决问题时,采取间接手段,也是一种策略。她确实有头脑,反应也快,应对得体。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是说:“其实,你想借给高宝琳做衣裳的机会,去接近高庆松,可以不用这么麻烦。我让那老头下次上门的时候把你带上,这个他应该不会拒绝。你要想学裁缝,不必非在他手底下,外头有裁剪班,女孩也可以上。”
阮安走在前头,闻言扭过脸:“我是真的想跟姚师傅学本事,外头的裁剪班,我在画报上看到过广告,他们教的东西,不能满足我。越是像姚师傅这样的好师父,越能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更多,不仅仅是技艺水平,还有严谨的态度。”
“严师出高徒?”
阮安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我知道要他扭转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拆墙么,哪能那么轻易就拆掉。”
她还是第一次,对着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但华东霆没那么开心。他清楚阮安不是说说而已,她这种人最有耐心和韧劲,真的可以为了达成目标,苦熬七年,甚至终生。
华东霆想着自己的事情,有些恍神,忽而又听阮安说:“虽然上海是全国开风气之先的地方,但女子走出家庭,参与就业,能够选择的途径和职业并不多。其实女孩,尤其是出身普通的女孩,由始以来贫穷,社会没有太多,能让她们自给自足的渠道。如果我能开辟出一条路来,不管是做女裁缝,还是其他什么工作,让人们看到,以前没有女孩涉足的领域,女孩也能做得很好,大家才会更勇敢一些,也才会有更多渠道和机会,愿意向女孩开放。”
他慢慢抬起眼睛,道路上的悬铃木,正是抽芽见绿的时候,一片生机勃勃的颜色。她走在树下,穿一身简单的短衣长裙,半旧的皮鞋,白色袜子,体态修美,亦如同一株花木。
……
中午两人在外头吃了一顿便饭,阮安抢先把钱给付了,华东霆哪里肯让女孩出钱,但实在拗不过她,她说这是向他赔礼道歉的,之前对他有些误解,出言不逊。她跟他之间算得这样清楚,这也不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的。
俩人又给文医生带了一份,他的私人诊所里,看病配药的人不少,都是他一个人忙活。
趁着病患走了一波,华东霆亲自盯着文医生把饭吃了,阮安又跟他简单聊了几句让他宽心的话,赵爽遗体下落的事情,很快就会有着落。
离开了文医生的私人诊所,华东霆问阮安,下午有什么安排。
眼下安祥里出了这样的事,出门在外更要多加注意。阮安一早答应,要替露露选衣服,舞厅皇后选美在即,她想趁着还没开始正式工作,先去一趟贫儿院。
华东霆当时没说话,等阮安回去叫了露露,一出门,就看见他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一辆汽车,等在路边。
露露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在老虎灶那里听了一耳朵早上的事情,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本就不想待在安祥里,听阮安说去贫儿院,什么也不问,抓起小坤包就走。见了华东霆和汽车,两眼直放光,邀请他舞厅皇后选美那天去捧场,华东霆理也不理,沉默的拉开后座门,只拉了阮安那一边的。
露露站在另外一边,等了半天,华东霆把她丢在原地,自己坐回驾驶室去了。
她讨了个没趣,气呼呼自己拉开门上车,屁股还没坐稳,故意对阮安道:“你这个司机哪里找来的?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的?”
司机华东霆掏出墨镜戴上,问了阮安贫儿院的地址,发动车子。
露露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戴着墨镜的样子实在英俊,便自动原谅他方才的冷落无礼。
“看在他这么帅气的份上,我就不同他计较了。”她很大度的说。
有这样一个体面的男人,开着这样一辆体面的车子,露露觉得很满足,将车窗玻璃摇下来,让四月的春风灌入车内,她更时不时将脑袋探出去。因是要出街,她也算盛装了,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小帽,装饰鸟羽。
一路上,露露都十分活跃。
“哎、你看我这顶帽子怎么样,我新买的,百货大楼里买的,英国货哦。红颜色嘛,鸿运当头呀,还能辟邪!”
华东霆越是不搭理她,她就没事越要撩拨他,问过了阮安,又扒着华东霆座椅后背,将脑袋伸过去。
墨镜遮挡了华东霆的表情,阮安只瞧着他原本就轮廓硬朗的侧脸,绷的更紧。
露露坐回来,扭脸问阮安:“他是天生就面瘫么?”
阮安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平时多是见她安静而清冷,可这一笑,宛若云破日出,那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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