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镇警备司令部看守所，靠近有名的龙华寺，在上海，是著名观赏桃花的地方，也是屠场。
墙外桃花墙内血，这几年动荡，即便到了桃花盛放的时节，也没人敢轻易靠近，尤其是现在。
这一天，阮安在店铺里按部就班的干活，只是一天下来，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异常的沉默。一直到晚上下工，她沉默的走出店门，胖洪跟段师傅都还在纳罕。
华东霆开着车，等在路口的地方，阮安不愿太招眼，怕店子里其他伙计见了乱想。一路开到龙华镇上，天色擦黑，远远地便可以望见，一座高耸的佛塔。
寺院里正在做晚课，诵经声被风送出很远，经过了寺院，又行驶了一段后，就看到一座中西样式，墙体顶端设堞口，二层楼台设岗楼的建筑。
黑漆漆的大门紧闭，像一只巨大兽口。
华东霆将车子停在看守所不远处，一条小道上，熄灭车灯。阮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久久盯着那扇黑门，一条碎石铺砌的地面，延伸入内，地面斑驳，发着乌黑的颜色。
一边是佛塔，一边是刑场，人间与炼狱，紧紧挨着。
就在这炼狱的旁边，一树树桃花开的寂寞，落了一地红色。可那一片绯色里，靠着墙，不起眼的地方，有两株玉兰花，树体修长，直冲天穹，吐出满树洁白，好像那一天，赵爽被砍头前，努力仰起头的姿态。
阮安终于明白，寿衣上还差了什么。
“回去吧。”
她盯着那满树的洁白又看了半天后，不想再继续待下去。这里就连空气，都令人感到压抑。那道铁门，只要进去了，可想而知会是什么。
华东霆点点头，正要打火，突然前面看守所黢黑厚重的铁门打开来，从里头驶出来三辆黑色囚车，囚车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囚车的车灯照射过来，华东霆反应极快，一把搂住阮安脑袋，压向自己胸口，同时低下头，埋首在她颈肩。
车灯照出他们的汽车，灯光直透车内，可以将里面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囚车上有押车的士兵，从外头看，车内一对男女相互交颈，姿态暧昧，也就没在意。最后头那辆小车上的人，甚至朝他们吹了声口哨。
待这几辆车子过去，华东霆松开阮安，用眼神表达了一些歉意，他也不废话，打着车子就跟了过去。
阮安整理了一下头发，见华东霆远远跟着前头的车，知道他是想做些什么。
“囚车上都是什么人？”阮安问。
隔了一会儿，华东霆才说：“要被处死的人。”
他的车子没开大灯，怕被前头车上的人察觉，就这么一路小心翼翼跟到了枫林桥。
枫林桥地处荒僻，小河纵横，破落的民房与坟丘散布其间。此地多是贫户，挨着肇嘉浜可通民船，一条枫林桥，像是把上海分成了两半，桥对岸是法租界的灯火，比这一边亮了许多，桥这边的华界，却像快要熄灭了。
囚车在肇嘉浜河岸处停下，车子没有熄火，车灯齐刷刷亮着，车上的人也没动，似乎在等什么。
没要太久，就从枫林桥上开下来一辆汽车，车门两侧站着人，穿着帮派的衣裳。
身穿三件套，头戴礼帽的宋鹤卿从车里下来，走到押送囚车的那辆小车前，好像在跟车里的人说什么。
华东霆将车子藏在另外一边树林里，轻手轻脚开车门，他想要靠的更近一些。
“你待在车上，万一待会儿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把自己藏好。”临下车前，他严正叮嘱阮安，从仪表台下的储物盒里，摸出一把枪。
阮安看了看那把枪，一把握住华东霆的手，恳切道：“我跟你一起，你放心，我会加倍小心，不会给你拖后腿。”
因着那边来的人是宋鹤卿，她也想要弄清楚，他要做什么。
华东霆看着阮安的手，她的手细长好看，却隐有坚定的力道，最终点头同意。两个人下了车，猫着腰在树林里穿梭，朝着河岸过去。阮安虽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但她天生静气，并不显得太发慌，紧张还是有的。
“跟紧我。”
华东霆在前头，轻手轻脚的拨开树木枝丫，离得近了，抬手示意阮安停下，就地趴着。
有风从河那边吹过来，此地空旷，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既然人带来了，那就试试看。要是这件事办成了，上头会记六哥你一件大功。”小汽车的后排座位里，坐着一个穿军装的人，像个军官。
宋鹤卿听了他这话，朝手下示意，他手底下的人，就从他乘坐的那辆汽车里，拖拽下来一个孩子。
“端午？”
月光下，阮安的视力不受阻挡，一眼便认出那个孩子，正是在杂志社里给大家放哨的少年。
端午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裤，自打赵爽他们被捕后，阮安再没见过他，那天青云路上，也没看到他的身影，毕竟只是个孩子，还以为他不会被抓，可怎么这会儿落在了宋鹤卿手里？
华东霆压着声音提醒道：“千万别激动。”
可她怎么能不激动呢，每次端午到杂志社来，都会叫她阮安姐姐，对着她憨憨的笑。
宋鹤卿揪着端午的衣襟，把他拽过来，军官也下令，驱赶囚车上的囚犯下车，一个个排列到河岸边。
那些囚犯，有的像工人，有的像学生，还有的穿着长衫，年纪不等，有男有女，被几辆车的大灯照着脸，睁不开眼。他们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尤其是脚镣，戴上之后只能半步半步的挪动。
这些人无一例外，身上脸上，伤痕累累，衣服上沾染血迹，如同她那天见到赵爽，韦东，倪振邦时候的模样，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小子，好好看看，这些人里头，有没有跟赵爽接头的人。”
宋鹤卿提到了赵爽，阮安屏住了呼吸。
端午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也不开口。
宋鹤卿耐着性子说：“我知道赵爽是**，在闸北这块的一个负责人，负责地下工作，你是她的联络员，我说的没错吧。”
端午还是不作声。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宋鹤卿捏着端午的脸，强迫他看着河岸边上整排的人，“你不把跟赵爽接头的人指认出来，他们全都得死，可要是你指认了，他们或许还能活。”
他这话有一定的作用，端午的眼睛，从面前那一排囚犯脸上扫过。那些人，用平和的目光看着端午，渐渐地，小小少年的眼眶湿润了。
又等了好半天，还是没等到端午开口，宋鹤卿与那名军官也就失了耐心。军官从一排囚犯里拽出来一个中年长衫男子，推到端午的面前，同时掏出手枪上膛。
“是不是他？”枪口指着中年长衫男子的头。
军官顶着那人脑袋，紧盯端午的眼神，看了两眼后，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
突如其来的枪响，震得人呼吸一窒，阮安眼睁睁看着那名中年长衫男子被射中头部，鲜血淋漓的倒在端午面前。
端午惊悚而痛苦的惨叫，细瘦的胳膊被宋鹤卿攥在手里，拼命扭动，无法挣脱。军官又拽出来一个女学生，二十岁的模样，也穿着跟敏熙一样的学生装，推到端午面前，问了同样的话。
“是不是她？”
片刻，又是一声枪响，女学生也头部中弹，倒在端午面前。
华东霆有些为阮安担心，怕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境况，这对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莫大考验。就连他自己，也需要用强大的定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扣动扳机的冲动。
华东霆微微侧头，关注着阮安，只见阮安虽然全身紧绷，面色难看，但她紧紧盯着前面，只是死死咬住了嘴唇。
这个女孩，有着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强大意志。
接连枪毙了两个人，军官和宋鹤卿交换了一下眼神，宋鹤卿放软声音对端午说：“何必要让这些人白白送命呢，只要你肯指认，或者带我们去你送信的地方，很多人可以不用死，你等于是在救人。用一个人，换这么多人，这笔账，你算不清楚吗？”
他们用这种极端方式摧毁少年的心理，又徐徐诱之，端午的身子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受惊，脑袋不住的抬起又低下，似乎在做某种挣扎。
这个时候，前面那一排人忽然高声喊道：“孩子，我们不怕死，死也不能当叛徒！”
端午猛然抬头，像是突然从梦魇里惊醒，眼神变得坚定而清澈。
军官模样的人啐了一口，命令押运囚车的士兵举枪瞄准，他最后回身冲着端午说：“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端午沉默的闭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的淌。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河岸上排列的囚犯，一个个中枪，仰面跌入河中。几轮之后，河边空余风声呜咽，河水湍流。
最后，枪口顶在了端午脑门上。
阮安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动了动，她用力抓住身下的泥土与杂草，借以控制自己。
“留着他还有用。”宋鹤卿握住军官手里的枪，“他不是也学那些人硬骨头么，别的我不擅长，刑堂里那些惩治人的手段，我略通一二。三刀六洞，不值一提，有得是法子教人开口。”他觑着端午脸色，“之前没怎么动他，是看在他孤儿的份上，可怜他。既然他不识抬举，我也不用再客气。”
军官顺势收起枪：“那就看六哥本事了。之前抓的那些人，也都杀的差不多了，龙华跟枫林桥都快赶上万人坑了，**的地下网络，却还是没有彻底摧毁。上头逼得紧，需要我们搞到名单，找出他们的联络方式，兄弟我只能拜托六哥。毕竟华界是高爷地盘，六哥是高爷的代理人，有些事做起来，比我们军方有便利。”
宋鹤卿摆摆手：“我就是个底下办事的。华界，说到底，高爷产业众多。”
“明白。”军官道，“我们军方心里有本账，这一次工人纠察队暴动的事，绝对与高爷无关，我们也不会借此为难。只是我们必须查出来，他们的武器，到底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居然在杀人场谈笑风生起来。他们说着一些场面上的话，最后宋鹤卿一只手卡着端午后脖颈，像拎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将他拎上汽车带走。另外一边，清空了的三辆囚车也原地返回。
多年前，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了龙华寺旁边的烈士纪念馆，也就是电视剧《觉醒》乔年他们牺牲的地方，民国时期，旁边就是警备司令部看守所。
那天里面无人，我一边看，一边全身过敏奇痒无比，同时泪流满面，还一直拼命浑身抓挠。
当时不知道动没动过这样的念头，有一天写这个地方，还有许多牺牲的先烈，无名之辈。反正那天要是有人看监控的话，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女子，一边流泪，一边龇牙咧嘴，像个猴子一样拼命抓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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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净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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