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本来也很微弱，几近不可闻，因为有人刻意为之。
宋鹤卿收到信儿，火速赶来，他进门无需通报，高府内还有人给他传消息，汇报高庆松这一天都见了什么人，府里来了什么人。
他听说阮安来送衣裳，是只身前来，眼下就在府上，而高宝琳却去逛街了，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
在楼下的时候，没见着人，宋鹤卿摆手示意佣人不要出声，自行就往二楼去。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楼梯的尽头处，稍微有些遮挡，高庆松在那边摆了一个花架子，上头一盆兰草。宋鹤卿停下来，无声抚开兰草细长的垂叶，楼上会客小厅的地方没有人。
睡房、吸烟室、书房的门都关着……宋鹤卿不禁皱眉，人呢？
不是说阮安也在的么？
宋鹤卿只略一犹豫，抬脚就往书房去。
书房的门没有锁上，是虚掩着的，因为最后险些来不及。阮安怀里抱着装了东西的盒子，就站在门后头，紧紧贴着墙。她心跳的剧烈，轰隆隆地，伴随着宋鹤卿的脚步响。
她听到他走到门前，停了下来，接着，黄铜门把手缓慢转动，转了一下就便停住。
门外，宋鹤卿一脸困惑，继而脸色与眸光都愈发冷，另外一只手，悄悄摸向后腰处别着的手捎子。
他无声无息的拔出武器，只待发现异样，即刻便要出手。
门被缓慢的推开，时间似乎被人为的拉长了一样，门内门外的两人，不约而同握紧手里的东西，屏住呼吸。
阮安的一只手里，握着高庆松的那把枪，如果被宋鹤卿逮个正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一枪打死他呢？给赵爽姐报仇，为端午雪恨，还有那些被杀害的人……
她的手扣在扳机上，枪是上了膛的。
随着那扇门，朝着阮安一点一点压迫过去，她憋着一口气，瞧见宋鹤卿的影子被投到地板上，一点一点变长，暗影蔓延入内。
只要他再推开一些，只要他踏入一步，她不管不顾的朝他开上一枪，结果将会怎样？
心思电转中，楼下的电话铃声再次突兀的响起，宋鹤卿猝然停了下来，快速将书房门轻轻合上。
楼下佣人接起电话，随即小跑着上楼，朝着吸烟室大声说：“老爷，小姐的电话，说她晚上在外头跟同学一道吃晚餐，看电影，要晚点回来。”
吸烟室厚重的大门很快打开，门一开，高庆松就看到宋鹤卿站在门外，好像刚走到门口。
“小六子，你来的正好，宝琳那丫头，太不教人省心，一出去就没个准头。你去，跟着她一道，晚上盯着她，夜里十点以前必须回来。”
宋鹤卿眉眼一暗，但他还是说：“知道了。”
“还得是你才行，别人我不放心。”高庆松拍了拍他，“去吧。”
透过吸烟室敞开的门，宋鹤卿的目光与田村，隔着雪茄的烟气一碰，他缓缓垂下眼眸。“好的，干爹，你放心，我亲自送她回来。”
宋鹤卿领了指示离开，吸烟室的门再度关上，阮安这才靠着墙壁，慢慢松懈下来，大口大口无声的换气。
方才着实惊险，她因为想听田村与高庆松的谈话内容，没有注意到楼梯处，也幸亏高庆松这里的天花板上有一层镀金，她虽然没有听到动静，可却看到反光的镀金层上，一道黑色的模糊人影。
但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只来得及垫着脚跑回书房，将桌上的东西一收，宋鹤卿过来时，她无处藏身，只能闪身躲在门后。
只要再慢上一点点，后果不堪设想。宋鹤卿只要再推一点门，就会抵在她脚尖上，当时她浑身紧绷着，呼吸都不敢，此刻腿肚子隐隐抽搐着痛。
好像抽筋了，阮安只能静待自己平复。
虽然有那么一些惊险，她又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手心里全是凉冷的汗。但她必须快速调整好状态，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完成。
心里预估宋鹤卿应该不会杀个回马枪，便将东西一放，轻轻拉开书房门，重又走到了吸烟室门口。
这一次阮安长了记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接下去里面的交谈，还是田村为主，他在极力的劝说高庆松，与他们合作的诸多好处，并与他分析整个中国内外的□□势，高庆松偶尔“嗯”上两声，从这里头并不能准确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阮安是个顶真且严谨的人，她希望能够捕捉到切实的证据。
就这样尽心尽力的听了半天，楼下的电话铃又响了，佣人跑上来，告诉高庆松，还是高宝琳打来的电话，在那头发脾气，不满意被宋鹤卿带人盯着。高庆松只好下楼去亲自安抚宝贝女儿。
他离开不久，田村和他的司机就也从吸烟室里出来了。
“田村君，高庆松这个中国老滑头，我们已经释放了那么多诚意，他还跟我们打太极，我不明白，难道除了他，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合作了吗？”
阮安躲在书房里，听到一个人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表达愤怒。
田村的声音带着笑：“斋藤君，你要学会沉住气，闸北有多重要，不用我来告诉你吧。这里是上海乃至整个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汇聚大量的工厂和企业，商业和金融也相当繁荣。北站是上海陆路的交通枢纽，而码头，四通八达，还有那些仓库，最主要还是人。”
“那些中国劳工吗？”斋藤很是轻蔑。
“对，那些中国劳工，中国人。”
“那不就是一些牲畜，烂泥，垃圾！”
“可烂泥却能把车轮陷进去，越陷越深。要是不得其法，想开出来，绝非易事。”
斋藤有点听懂了。
“如果说，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一艘超级舰船，想要开进这块烂泥地，会非常吃力，但如果有他们自己人，从内部给我们搭桥铺路，情况就不一样。我们当然可以换人合作，但首先需要扶植我们自己人，这个需要一些时间。目前在闸北，还没有谁的势力大过高庆松，先生不是说过么，中国人的特性，大部分人没有自己的思想，像一群没头的苍蝇，总是需要被人驱使。有人做他们的大脑，他们就可以不需要自己有脑子，可如果他们的大脑是我们的人，那就事半功倍了。要知道，中国的人口实在太多了，他们繁殖的速度就像老鼠。”
两个人发出难听的笑声，这让阮安不适。
“可高庆松一直跟我们这样打太极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点颜色瞧瞧？”斋藤的声音低下去，透着狠厉。
田村还是一如既往。“他不是在跟我们打太极，他是在买马。”
“买马？田村君，我听不懂。”
“斋藤君，你的中文水平还要加强啊。高庆松这种人，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绝不是个莽夫。他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地盘和生意，手里还掌管着整个上海地下军火的走私和交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斋藤低头认真思索片刻，还是不太清楚。
田村用日语骂他一句。“多学学长脑子，而不是光知道练功夫。再好的杀人技，一次能杀多少人？可要是掌握了上海滩的地下军火生意，关键时刻，等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军队。要是再组建了属于自己的远洋航运公司，那么到了战时，所有的战略物资，就等于都握在了手里，那力量有多可怕。”
斋藤这才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必须争取到高庆松！”
“据闻，华东霆那边已经有所行动了。”
突然听到日本人嘴里冒出华东霆的名字，阮安心一提，更加专注凝神起来。
“虽然他还没有正式跟高庆松碰面，但我相信，他开出的筹码不会比我们低，一旦他出手，一定会奔着要害去。华家背后是整个江南世家豪族，就连新成立的南京政府，他在其中的份量也不会轻，高庆松不会不思量。中国人看重祖宗，不是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还是不愿意做辱没祖宗的事情。”
“那怎么办？”
“你觉得呢？”
斋藤毫不犹豫的说：“找一切机会，除掉他。”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田村笑了起来，笑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想买马，无非是想看谁价值更高，从而做出选择，可要是他没得选呢？”
斋藤没说话，表情却亢奋了。
“华东霆炸了小林商社，这个仇，我们不能不报。既要报仇，还不能被人抓到把柄，只要事情办得好，不仅一举除掉华东霆，还能登上所有头版头条，狠狠挫一挫中国人的心气，也逼得高庆松没得选，你说好不好？”
斋藤兴奋道：“当然最好不过！”
“先生自有安排。”
“原来是这样，先生还是先生。”
两个人用中文讲话，根本肆无忌惮。楼下高庆松在电话里假装训斥了高宝琳几句，挂上电话，田村和斋藤对视一眼，下楼去向高庆松告辞。
他们又寒暄客气了一会儿才走，阮安透过书房那扇封闭小窗，看着他们的汽车驶出高府，心头始终盘旋着那句话。
找一切机会，除掉他。
日本人要对华东霆动手，他们不会让他跟高庆松联手，合作远洋海运公司，更不会给他时间，让他跟高庆松打上关系，把手伸到闸北的核心来。
越快越好——
日本人要向华东霆报仇，因为他炸了小林商社，这里头，多多少少有自己的原因，虽然他说，他是为了华家的利益，但阮安不能就这样认为。
看来他们已经做了准备，近期就会动手。阮安算算日子，马上就是跑马会了，据说到时上海滩万人空巷，跑马场更是万头攒动，人多了难免会出意外，还有什么是比这种情况下动手更好的时机呢？
只有在跑马会上下手，才能一举除掉华东霆，还能登上全国各大报纸刊物，狠狠挫一挫中国人的心气，也逼的高庆松没得选！
她迫切的需要将这件事告诉华东霆，让他提早做个防备。
可她怎么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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