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点了点头,伸出修长的手心,仿佛在说请坐。
我拉开椅子的时候看到了灰灰的黑色高跟鞋,尖头的,皮革包裹着脚面,我立刻礼貌地移开了目光,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座位上,调整了一下椅子跟桌子的距离。
她又抬起手臂挥了挥,我跟着她的目光回过头,一个服务员冲她点了点头,表示他马上就会过来。
“跟我喝一瓶,可以吗?”她的声音在“一瓶”放了重音和减缓了语速,“可以吗”不是真的询问,这只是她的礼貌用语,被轻轻带过。
“啊,好。”我连忙回答,等我感受到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仿佛我如果不快点按照她的心意给出肯定的回答,灰灰就会觉得我不喜欢她点的酒,然后取消我喝那瓶酒的资格,甚至像赶海鸥一样,“咻咻”地把我从桌上赶走。
我不知道自己该看哪儿。不知道到底是该看对面的灰灰的脸,还是该看酒标。我觉得自己应该先看酒标,那至少我看完以后,还能对这瓶酒评价一番,说不定还能开启什么别的话题。但如果我看的是灰灰的脸,我想上面一定写了“此路不通”,只能拐回原点,走上看酒标的道路。
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抬起了头,看着灰灰的脸。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我脱口而出,仿佛是在为她的安全表达真正的担忧。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阳光又往后退了退,从我身后倾斜而来的阳光照着她浅棕色的眼睛。我看到那双眼睛突然浮出了几许笑意,然后又一闪而过。
她竖起左胳膊,手掌托着下巴,修长的手指穿过脸颊上的头发,一脸认真地问我:“你是谁?”
我如愿以偿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飞速升高。
“Astrocat。”我故作镇定地回答。Astrocat就是我在那个社交软件上的名字。
“Astrocat。”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不喜欢回消息,但是喜欢突然出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它听起来不像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描述了事实的判断,我无法揣测她对这个“事实”是否满意。
“你应该把这句介绍写到你的简介里。”灰灰说。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一个才刚见面两分钟的陌生人用“你应该xxx”这种句式跟我说话,我会立刻让对方住嘴,而且让对方意识到“教我做事”只能证明他们的蠢笨。
但奇怪的是,我对从灰灰嘴里冒出来的这句话,不仅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愿望,而且甚至想让她用这样的句式,最好再加点儿污蔑的语气和词汇,用她的高跟鞋把我踩在脚下,告诉我更多我“应该”做的事情。
服务员从我身后走到了桌前,拿着一只锃亮的葡萄酒杯,几页酒单和几页菜单,一边问我们需不需要点些食物,一边拿起酒瓶,把酒倒在了空葡萄酒杯里。
我看着瓶子里橙黄色的酒液。
“你对这里很熟,”她翻开了菜单,“有什么推荐吗?”
她用了中文,所以我知道她是在问我。
“Vegan?”我问。我没什么偏见,我只是觉得这样问很礼貌。
“不是。”她说。
“在控制饮食吗?”
“没有。”
“这个炸鸡很好吃。”我指了指菜单上的一行,这是这间餐厅特别制造的用酒浸泡腌渍过后,再裹薄粉进行深度油炸的炸鸡块,“我推荐搭配Blue Cheese Dip。”
她低下头,我能感觉到她看了看我的手指,才把视线移到我指的那一张字上。
我立刻收回了手,放在酒杯上,晃了晃橙色的酒液。
“能吃辣吗?”她问我。
“能吃。”
她看起来比我年长很多。
我抬起酒杯喝了一口。
除了炸鸡她还点了一份沙拉,一份火腿和奶酪拼盘,看起来没有要转场或者稍坐坐就走的打算,似乎想要在这里呆一整晚。她合上菜单,服务员微笑着走开了。
灰灰说没有任何口音的普通话,英语却带着点儿澳洲口音。
“你经常跟朋友来这里?”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确信,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结论。
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的出来的结论,也不知道她问这句话是想知道什么,更不知道她对我的意图是否还跟发出邀约时一样。纵然这样的“邀约”并没有被任何语言做出更详细具体的描述。
我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你不要介意,只是我觉得,通常跟约会的对象一起,不会选择口味这么重的食物。”
她说的话点醒了我,她是否会认为我推荐她吃口味如此重的食物,是因为我对她没有别的意图?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决定坦言,“我只是根据我的历史经验,做出了诚恳的推荐而已。”
“我知道。”她笑着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澳洲呆过?”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是双眼皮。
“嗯。”她点点头,“我在那里交换学习过一段时间。”
“你第一次来这里?”我说的是这座城市。
她又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酒杯上。
我也拿起了酒杯,杯肚轻碰,发出清澈的响声。我们各自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你呢?”她问。
“三年。”我说。三年前,我被父亲和母亲通知在当年的九月要来到这个国度继续学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他们当中的谁主导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是他们都想立刻抛弃的负担。
灰灰看着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没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在食物被端上桌前,我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算是礼貌,于是就转头看向了铺着石板的街道。仿佛是在感受这个城市惬意的黄昏。
灰灰也跟着我的视线,看向了街道,形影相吊的年轻人头戴着耳机,手插着裤兜埋头在街上快步走过。一对情侣正坐在酒店小广场前的椅子上,分享着刚刚从城市中心的美食摊位上买来的食物。
我用右手托着腮,看着停驻在屋顶的一只海鸥,看着它警觉的眼神和金黄色的喙。
下一秒,它张开翅膀,从高处俯冲下来,从那对情侣手中叼走了一整盒薯条。
女人大声尖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男人则是带着愤怒望着已经飞远了的海鸥。路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一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另一顿饱餐。”我看着消失在天际的海鸥,又低下头,看向了灰灰的侧脸,她回过头,眯起眼睛笑了笑。
“你几岁了?”她问。
“二十岁。”
她的脸上掠过惊讶和困惑的神色。
“更老?”我问。
她摇了摇头,“更年轻。”
“一个星期前我已经满十八岁了,现在我可以合法地在任何场合饮酒。”
“从你喝酒的样子看来,你并没有一直在遵守这里的法律。”
我笑了笑,拿起酒杯,靠坐在椅子上。
“你没到年龄,要从哪里获得酒精?”
“好问题,”我抬起酒杯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我经常抢劫。”
“从谁那儿抢?”
“当然是高年级的同学,但我不屑于偷,偷是懦夫才做的事情。我会直接明抢。”
“就像刚才那只海鸥一样?”
我笑着点了点头,抬起手,比划着海鸥从高处俯冲下来的弧线,嘴里发出一声“咻”的声音。
灰灰笑了笑,拿起酒瓶,给我的杯子重新倒上酒。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她伸着纤细的胳膊重新让酒瓶直立在桌边,“以及,这里的性同意年龄是十六岁,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但这跟喝酒不一样。喝酒只是个人选择。”
“我无意在任何层面冒犯这里的法律。”灰灰郑重其事地说。
“你来这里是旅行?”我问。
“算是吧。”她回答,“我在尝试随机旅行。”
说“随机旅行”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张开手,弓起食指和中指,给这四个字画上了引号。
“什么是随机旅行?”
她靠在椅子上,看了看刚才那对被抢了薯条的情侣坐过的长椅,又把视线收回来,看向了我,“有点像是对着世界地图扔飞镖,扔到哪里就去哪里。”
我笑了笑。
“为什么笑?”
“你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
“为什么?”
“你看起来……”我有点后悔把话题引向这里,“我无意在不了解你的时候就评价你。”
灰灰笑着挑了挑眉,“是很有礼貌的小孩。”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老师表扬的小孩,我看着桌子,靠在了椅背上,双手紧张地交叉在桌前。
“我不介意你评价我。”灰灰继续说,“因为我也会评价你。”
感受到灰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抬起头,看着灰灰的脸。她的脸上写着得意,这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从容。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逃不出如来佛祖手掌心的孙猴子。
“我希望可以更多地了解你。”灰灰把修长的指尖搭在了酒杯上,轻轻在桌上晃了晃,“包括了解你如何看待我。”
我没有办法再继续看着她的眼睛。
“你多大了?”我问。
灰灰笑着皱了皱眉。
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缺乏必要的礼貌。甚至我的不礼貌就发生在了灰灰夸我是个“有礼貌的小孩”之后。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灰灰摇了摇头,“你不喜欢被叫做小孩吗?”
“没有。”我说,“在我出生的地方,’小孩’在方言里是很温柔的爱称,通常是长辈称呼晚辈。”
“这样啊,”灰灰点了点头,“你妈妈叫你什么?”
“叫我全名。”我笑着说。
灰灰也笑了笑。
她没有问我的全名叫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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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年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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