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灰灰说。
“你……”我和灰灰同时说。
我们对视着笑了笑。
“你先说。”灰灰说。
“只是想问问你的随机旅行。你为了做随机旅行,真的买了一张地图?还是说现在有人发明了什么软件,之类的东西,点一下就可以出现随机的结果。”
“我没想把我的命运交给一个软件来决定,我更希望是我自己随机抽出的结果。”
“你不相信软件能随机产生内容?”
“我相信在一些层面可以,但假如一个软件能够进行塔罗占卜,你会采用吗?”
“会啊,因为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随机发生的事情,被人们牵强附会编成一个以我们自己为主角的故事。”
“好吧。”她的声音有些无奈,“你不相信命运?”
我摇摇头,“我可能还没到了需要相信命运的年纪。”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命运只是无力改变现状的人给自己找的心理安慰。”
“你觉得自己能改变一切。”
“我尽量改变我能改变的。”
“不能改变的部分呢?”
“不能改变的部分……”我笑了笑,“那就等积重难返的时候,再承认这就是命运。”
灰灰笑出了声。
沙拉、火腿和奶酪被端上了桌。
我们停止了对话,低声对服务员说谢谢。
“请吃。不用客气,今天我来买单。”灰灰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更何况是我叫你出来的。”
“我是问为什么觉得我在客气?”
她笑了笑,叉起一小块火腿,放进了嘴里。
“你是怎么被掌握在你手里的命运指引到这里来的?”我叉起一块奶酪,在盘子里把它分切成了更小的块形。
“你听起来像是在挖苦我。”
“没有,怎么会。”我笑着说,“我是真的想知道。”
灰灰的嘴里咀嚼着食物,她咽下食物以后,慢吞吞地说:“抽卡片的形式,先抽大洲,然后抽国家,然后再抽城市的字母,再从抽到的字母里抽城市。”
我点点头,放下叉子,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南极现在有点冷。”
“所以我是从六大洲开始抽的。”
“那抽到欧洲大陆的概率就是六分之一。”
“嗯。”
“欧洲大陆有四十四个国家,所以概率是四十四分之一。然后是字母表的二十六分之一,城市字母,跟这座城市首字母相同的城市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十五个。”
我在脑海里快速做着简单的乘法计算。
“如果按照平均概率来计算,那几乎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你才来到了这座城市。”
灰灰的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嗯。”
“你下载了几个社交软件?”
她笑了笑,“小于十万分之一对你来说,还不能得出有效结论吗?”
“什么结论?”
她拿起桌上的餐纸,擦了擦嘴角。
“在极小的概率面前,在十万次出行才能达成一次的概率面前,”她把餐纸对折以后,放在了桌边,看着我的眼睛,“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是命定。”
“不,来到这座城市,是你十万分之一的所谓命运,至于我们的相遇,要至少再乘上二分之一。二十万分之一,这才是我们相遇的概率。”
“十万分之一和二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又有什么不同?”灰灰笑着整理了一下垂在肩上的头发,然后把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收回了耳后。
“没有。”我承认我在较真,对数据较真这件事情既愚蠢又可笑,“不论如何都是微乎其微的概率。”
我说着低下了头,叉起几根沙拉里的芝麻菜塞进了嘴里,索然无味。
“你怎么这么可爱?”灰灰的声音里带着我之前没听过的温柔语调。
然后她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头。
灰灰刚才说的是“可爱”,而不是“可笑”。
我抬起头,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她修长的手臂和刚刚温柔地碰触过我头顶的掌心。
“只有我想再见到你的时候,十万分之一和二十万分之一才会有区别。”
我承认,我承认,我承认爱上一个人只要一瞬间。
爱上灰灰这样的女人,对大多数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而言,更是不必费什么吹灰之力。
她的双眼皮很漂亮,眉毛浓浓的,鼻梁高高的。原谅我,请原谅我就只能用这些拙劣的词汇来描述灰灰,因为灰灰不是那种让人一眼难忘的“美女”,而是一种让人很难描述的“氛围感”。当然,又或许在别人眼里,评价会有所不同。
但对于我来说,我在瞬间爱上的,是她看向街道时失落的眼神,她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跟服务员描述自己需求时的样子,她对盘子里的食物慢条斯理地舞刀弄叉的样子,她把头发挽回耳后的样子,她对我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样子,她在思考我唐突的发言时认真的样子。
可是我也深刻地知道,在这些瞬间里,我们的大脑里产生的其实是一种“幻觉”和“想象”。在这样的瞬间里,我的大脑控制我的眼睛,只能看到灰灰的美好,然后用自己的美好想象补足自己对灰灰不了解的部分。
这并非我胡说,而是我尚不在合法饮酒年龄的宝贵人生经验。因为每当有人想我表明自己的心意时,对方的夸赞只会使我惶恐不安。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每天出门到底披上了什么品种的羊皮,居然让对方认为我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勇敢的,勤劳的,聪明的,才华横溢的,主体性很强的绵羊。
可我自己,恰好是所有夸赞的反面。
我很怯懦,所以才在权威面前假装镇定企图获得平等对话。
我的懒惰不用多说,我把袜子和内裤一起扔进洗衣机里洗,而且坚信这是科学的,因为烘干机的高温会为它们各自消毒。
脆弱的情绪每天晚上陪着我入睡,我抱着放在床上的一只驴一起入睡。它是跳跳虎,□□熊和一只小猪的好朋友。它也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它陪我入睡。
有时候,我的脆弱还伴随着莽撞、粗鲁和无礼。有一次我买了鸡蛋,径直走进了超市的自助结账区,全然没有看到正在入口排队的一对年轻情侣,那个女人冲我翻了很多白眼,我没有跟她说对不起,因为她的白眼在此后的每一天都在提醒我,我是多么莽撞粗鲁又没有礼貌的异域来客。
我为我的才华感到焦虑。我很难想象自己有什么才华,我马上就二十岁了,顶多再过两年就二十岁了。可是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一本书上,更没有什么散文、诗歌,或者是短篇作品见刊。我知道别人认为的我的才华,只不过是我对他人的才华做出评价的能力。但那不是我的才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我的“才华”,就像没有人看到过皇帝的新衣。
那些说爱我的人都对我缺乏了解,我觉得可能正是因为对我缺乏了解,所以才爱上了我。或许这就是爱情产生的原因,爱情多半只会发生在两个并不完全了解对方的人身上。至于那些因为爱情,克服了什么七年之痒,又一个七年之痒,再一个七年之痒的人,拥有的只是平凡的亲情。
而这个世界上多半没有人会爱真正的我。我也不寄希望于谁会爱真正的我。
我没有问灰灰是否还想见我。可我有点儿希望再见到她。虽然此刻她就坐在我对面,而我们才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为什么叫Astrocat?”灰灰问。
虽然我用的这只酒杯是我来了以后才被拿上桌的,但我确信灰灰一定在我来之前往酒里加了什么东西,否则她要如何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能精准捕捉到我大脑的运作,还有我正在思考的东西。
“啊,”我笑着,假装这个问题无比突兀,并不合我心意,“你知道莱卡吗?”
我承认自己的说话方式极为迂回,而学术论文写作最忌讳迂回,但迂回是我的本能,直接了当时我受过的“训练”。为了保留我的才华(也就是保留我迂回的本能),我小心地在这两者之间划了一条不能互相逾越的防线。
“你是说那只被送上太空的小狗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觉得灰灰喜欢狗,甚至喜欢程度很深。因为灰灰用“小狗”,而非“狗”来指代“狗”这种人类的朋友。同理,喜欢猫的人会用“小猫”指代自己的猫,纵然自己的小猫换算到人类的年龄,又可能已经几乎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嗯,”我点了点头,“在历史上,也有一只小猫被送上了太空,而且还返回了。它们的命运同样悲惨。为了那次火箭发射,有十四只小猫被选中,然后接受训练。Félicette因为她冷静的天性被选中,也有人说是其他的十三只小猫超重了。但总之,它被送到去了亚轨道,经历了长达五分钟的始终环境,然后回到了地球。在经历了大概两三个月的科学研究以后,它因为进一步的研究,被安乐死了。”
灰灰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哀伤的神情。
她的哀伤让我觉得我不应该给她讲这个故事,因为这是一个既定事实,了解到这个哀伤的故事,就只是增加了一些情绪波动而已,再无其他。
我翻着手机,找了一张Félicette的照片,放到了它面前。我只是想让她看看Félicette的可爱,以及它和其他小猫没有什么不同。
“它是一只黑白花的奶牛小猫。”她的脸上露出看到小猫的欣喜神色,然后再次爬起了比原来更哀伤的神情。
“是很可爱的小猫,也很勇敢。”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行动起了反作用。因为看到一个具体的可爱小猫被人类如此残害,比一个抽象的小猫被人类残害更为令人难过。
她把手机翻过来,递回到我面前。我接过手机,虎口碰到了灰灰的指尖。她的指尖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虽然喝了几杯葡萄酒,但我仍然留存着理智,没有叫来服务员,请他去检查灰灰周围是否有漏电的电线。
“如果你有的选,”为了掩饰我发烫的脸颊,我拿起酒瓶,给灰灰添了些酒,“也就是说排除了动物实验的被迫性,你会选择做Félicette还是做一只普通黑白花奶牛猫?”
“嗯,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灰灰看着瓶子里的酒,似乎在大脑在进行深度思索,“我没有办法想象小猫的生活,但我想,这应该有点像是,被外星人抓去研究,失去自由,直到死亡。”
“你的类比很形象,听起来没人会选择成为Félicette。”
“如果我选择成为Félicette一定会因为其他原因。首先,我所有的选择第一位一定是我自己,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但如果,我不做这样的选择会愧疚到无法继续生活,比方说我不这么选,我爱的人会死,那我一定会选择成为Félicette。”
“你爱的人知道你为她去死,也会自责到无法继续生活。”
“这真是两难的选择啊。”她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陷入了沉思。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
“你呢?”
“我吗?”我放下酒杯,“我当然不会选择成为Félicette,我还没活够。”
灰灰低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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