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鸡被端上了桌,带柄的酱料勺里盛放着蓝纹奶酪蘸酱。
“尝尝吧。”我说。
灰灰叉起一块炸鸡放进了盘子,慢条斯理地切成了小块。
“我觉得用小白鼠做动物实验和用小猫小狗做动物实验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灰灰叉起一块炸鸡,在蘸酱里蘸了蘸,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我的表情。
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一道灰灰的“三观测试题”。就像我问她的问题一样。
“可小猫小狗是人类的朋友,小老鼠并不是。”我一边说,一边学着灰灰的样子,低头把一块炸鸡叉进了盘子里。其实平时我都用手抓着直接吃,但我想我应该在刚认识的灰灰面前保持一些必要的“体面”。
灰灰的视线落在我的手背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咽下了炸鸡,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说:“那你是觉得猫狗命更贵?”
我看着盘子笑出了声,抬起头看向了灰灰,“理智告诉我,人本位的思想是愚蠢的,傲慢的,带着上世纪和上上个世纪的偏见。万物和生灵,不论形态如何都应该是平等的。但是……”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酒精已经让我的头有点眩晕,“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一栋房子着火了,我救得了小猫就救不了小白鼠。那我应该会直接去救小猫,而不是为了某种理论的正确性去救小白鼠。”
“你很真实。”灰灰笑着说。
灰灰又在评价我。
“我只是很坦诚。”我说。
“我喜欢你的坦诚。”
“谢谢。”我红着脸,叉起炸鸡,蘸了蘸酱料,放进了嘴里。
灰灰看了一眼我鼓动的腮帮,然后偏过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炸鸡很好吃,这个酱料很清爽。”
灰灰在评价我推荐的食物。
明确的,详细的,正面评价。
我开始好奇她的职业,我觉得她可能是老师,我的母亲也是老师。也总会对所有事物和人的行为给出评价。这个是好的,那个是坏的,这样的行为是道德的,高尚的,那样的行为是自私的,卑劣的,值得被唾弃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母亲生活里唯一模棱两可的东西就是我本人。我没那么“好”,但她仍然得爱我。又或许正是如此,她才把我发派到地球的另一边,保持合理的距离或许能让她自洽地继续当我的母亲。
我看着灰灰认真吃着炸鸡的身影,我有点想印证我对她一定是个老师的揣测。
“这是你第几次随机旅行?”我问。
“第一次。”灰灰认真吃着炸鸡。
“你对你的随机旅行有什么想象吗?”
灰灰思考了一会儿,“比如说什么想象?”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些旅行要素,或许是吃几间好吃的餐厅?这里虽然很小,但有几间餐厅很有名,很多人甚至会专门开车从伦敦来这里吃。你打算在这里停留几天?”
“随机旅行,没有时限。”
我不知道灰灰是不想告诉我,还是她真的没有时限。但没有时限听起来就像是“我不告诉你”。
灰灰拿起酒瓶,把瓶子里最后一点儿酒分别倒进了两只杯子里。只够喝两口。
“你为什么在菜单里选中了这瓶酒?”我问。
“这里的酒单实在太厚了。”灰灰说“太厚了”的时候声音很慢,仿佛声音已经被厚厚的酒单压扁了。
我笑了笑。
“这里的选择实在太多,”灰灰的视线越过我,看着这间餐厅,然后又收回了视线,“我不是很懂,眼睛都要挑花了。”
“橙酒就只有这一款。”我说。
“对,所以就选了它。”
我们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杯肚,喝了一口酒。
我放下酒杯,看向了街道。华灯已经上了,橙色的黄昏已经过去,天空呈现出一种平静的蓝色。
这是礼拜五的蓝调时刻。
这个时刻,如同一条隧道,链接着为生计奔波的五个工作日和两个宛如神赐的休息日。这个时刻是所有情绪的放大器,脆弱的人会更加脆弱,孤独的人会更加孤独,哀伤的人会更加哀伤,快乐的人会更加快乐,幸福的人会加倍幸福。
在灰灰出现之前的礼拜五的蓝调时刻,我的情绪通常会像一杯鸡尾酒,以脆弱为基底,倒入酸涩的孤独,哀伤就会冒着泡泡被最后倒进杯子里。
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会想哭。
有一次,礼拜五,上完课,交完一篇作业以后。我饥肠辘辘地从图书馆出来,上了从学校开往住处的巴士。我坐在巴士二层我经常坐的中间位置,看着树枝扫过车玻璃,看着昏黄的路灯和路上亮着红屁股的车。突然开始哗哗哗地流泪,像是一个水压很小的水龙头被打开了一样,水流安安静静地往外流,变成了一个透明的,映照着光线的水柱。
或许是因为灰灰坐在我对面,而我们刚刚喝下一整瓶西西里岛产的橙酒的缘故。
突然间,我没什么脆弱,没什么哀伤,更没有孤独可言。
她就像是我生命的止痛片。
虽然这块止痛片在我后来的生命当中,又赐予了我很多很多疼痛。
但是在那个夏天,那个我第一次遇到灰灰的夏天,我无比期待夜晚来临,期待灰灰说出她想对我做的事。
“今天是礼拜五。”灰灰收回视线,看向我,“礼拜五的晚上你通常做什么?”
我希望我的大脑用跑车的加速度开始转动,我希望它能转出来一些“有趣”的回答。然后我就可以说,要不我们现在去做那些事情吧。
但我的脑子卡住了,表情也有些卡住。
“现在是暑假,我的朋友们都去旅行了,这段时间我都是呆在家里写书。”
我说完就已经准备好今晚独自回家了,真的。
首先,只有没有朋友的人才会用“我的朋友们”这种方式来说话,以及会让它出现在一个跟前后文毫不相干的位置。其次,灰灰有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没有跟朋友一起去旅行。再其次,我的语义过于模糊,我觉得有必要做补充说明。
“不是因为我没有去旅行,所以无聊才呆在家写书。而是因为我本来计划了这个暑假要写书。”我已经语无伦次。因为酒精的缘故。
灰灰挑了挑眉,露出了惊讶但是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在写书?”
“嗯,我正在写我的第一本书。”
“关于什么的?”
“关于……关于……我还没想好是关于什么。”
灰灰看着我,她在等我做出解释。
“我只是想到了几个场景和几个人物,然后,灵感就开始奔向我……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灰灰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听说过很多写作者,在写作的开始,都不是从立意出发。而是像你一样,从场景和人物出发。我们从小受到的语文教育,让我们错以为写作者是为了立意而写作。但极有可能所谓立意和中心思想,都是在创作过程中或者是创作完成以后才出现的。”
“是的,我完全认同这一点。”我一边说一边点头。
灰灰看着我笑了笑。
“你听起来很懂这些,你是做相关工作的吗?”
“不是,”灰灰摇了摇头,“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这样啊。”
“我倒是很喜欢看推理和侦探小说,比方说阿加莎·克里斯蒂,我很喜欢她的作品,你有看过她吗?”
“我看过她的书的书脊。我妈妈很喜欢她,书房里有一整排她的书。对我来讲,那些书只是书架的一部分。”
“启发你写书的作者是谁?”
“我忘了那个作者的名字叫什么,是我还在国内的时候读到的一本书,不是有名的作者。她写的故事发生在学校里,主人公她,我们用A来代称,通过手机跟同年级的另一位同学B产生了联系。只不过不是当下的同学B,而是两年后的同学B。她有一天听到了同学B和她妈妈吵架,她发短信给两年后的同学B,得知那其实是同学B最后一次见到她妈妈,在那次吵架之后没过多久,同学B的妈妈就会因为意外而过世。”
灰灰听得很入迷,“所以她的任务是拯救同学B的妈妈?”
我笑着摇了摇头,“祖父悖论,如果她扰动了当下的时间线,那么未来,也会发生改变。”
“未来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吗?”
“嗯,”我点点头,“两年后的同学B所生活的时间线里,故事里的A,在两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是为了救同学B的妈妈吗?”
“我忘记了。”我看着灰灰入迷的神情笑了笑,“是很小的时候读了这本书。”
灰灰低头笑了笑。
“所以,并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而是这本小书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写作。”
“那我可以看你写的吗?”
我看着灰灰认真的脸,又低头看着酒杯里的最后一点酒。
我还没准备好让灰灰看我写的东西,但我想让她跟我回家。
我觉得她也这么想。
我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只是一些胡言乱语。”
灰灰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她看起来既没有目的落空的失望,也没有想要再次迂回发起进一步邀请的愿望。
“我煮方便面的水平很高。”其实是因为我自己想吃方便面,灰灰直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对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感兴趣,我继续说:“我们去超市买鸡蛋,然后我回家煮方便面给你吃,怎么样?”
“好啊。”灰灰的脸上露出笑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OK。”我看了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又看了看被我们吃得七七八八的食物。
我们同时从椅子里起身。灰灰转身拿起了挂在椅背上的小包。
踩着高跟鞋的灰灰跟我一样高,她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装长裤,看起来像是刚下班一样。
她看向我的身后,抬起右手,作握笔的手势,然后在空中挥了挥。
服务员立刻会意,然后跑去了吧台。
她做这个动作的姿势让我觉得很熟悉。
我沿着户外座位走到了店门口。灰灰走在我身后,把一张信用卡递给了服务员。
灰灰站得离我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好闻的味道。这个好闻的味道不来自香水,而是由每个人吃的食物,分泌的汗液,使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等等生活的合集所共同决定的味道。
我愿意把这种味道理解为每个人独有的“信息素”。
“信息素”没有好坏,相投的人能从对方身上闻到的味道自然是香甜味美。
而灰灰的“信息素”,跟着礼拜五日落之后的晚风一起进我的鼻子里,经由我大脑的转译,就只剩下“做-爱”这两个字。
我看着灰灰望向街道的侧脸,我的大脑开始不听使唤地渴望着她的皮肤靠近我,我觉得自己已经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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