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格雷在男仆们起床的喧哗声中醒来。房间里忙碌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年轻的男仆们熟练地穿戴整齐，分头去执行各自的任务。格雷也连忙跟着他们起身，却因瘦小的身形，被嫌弃做不了劈柴、搬运等重活。一个高个的男仆随手把他打发到厨房去：“去那边帮帮女佣们吧，小不点。”
厨房里热气蒸腾，锅碗瓢盆碰撞出清脆的节奏。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格雷站在门口，踮起脚勉强够到石桌的边缘。就在他环顾四周时，目光落在一个年轻的女佣身上——她大约十五六岁，脸上还留着稚气，穿着自己朴素的衣裙，而非统一的仆人制服。这让格雷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感。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主动同她攀谈。女孩性情温和，笑容里透着善意。她告诉格雷自己名叫莉娜，刚来没多久，主要负责厨房里的杂务。而她的母亲——玛莎，正是昨晚带格雷回宿舍的那位老女仆。
“所以，你昨晚看到的那位老管家，就是我妈妈。”莉娜笑着说。
格雷也笑了，他觉得这对母女是整个冷冰冰的宫殿里，唯一让他觉得“有人情味”的存在。莉娜让他去添柴烧水，自己却被人喊走了。
“莉娜！你又在哪偷懒？快来切肉！”
声音是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年长女佣，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轻蔑。她是索里安大人带来的仆人之一，总瞧不起宫殿里的“乡下佣人”。
莉娜忙应声跑过去，格雷则接过她的工作，笨拙地往灶里添柴。厨房的忙碌渐渐归于平静，随着九点的钟声敲响，仆人们陆续离开，格雷透过玻璃窗看到阳光斜照在院子里，不禁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和妈妈、妹妹一起吃早饭——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十点的钟声回荡在走廊尽头，厨房重新热闹起来。主人们用完早膳，轮到仆人们自己吃饭。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谈笑声取代了命令声。莉娜端着一盘食物走过来，笑着招呼他：“来吧，小格雷，一起吃。这里没规矩，先到先吃。”
格雷坐在长桌边，闻到香气扑鼻的火腿与煎蛋，不禁咽了口水。吃着吃着，莉娜忽然好奇地问：“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会来当男仆？”
格雷一愣，随即像找到了倾诉的机会一样，把自己的身世一股脑地告诉了她。说到昨晚那场令他羞愧的相遇时，他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眼中闪烁着愤懑。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格雷低声说。
莉娜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可怜的小格雷。可你得记住，主人就是主人，服侍好他们才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你会习惯的。”
格雷抬头望向她，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某处被安抚了。食欲也恢复了，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三明治和凉拌菜甚至多喝了两杯牛奶。
饭后，厨房稍稍歇下脚步。莉娜趁着空闲，带他在一楼转悠。她介绍着：“这一层是会客厅、厨房和仆人的房间。二楼是主人的餐厅、书房、收藏室和小会客厅。三楼是主人的房间——不过我们不被允许上去。”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格雷好奇地问。
莉娜得意地笑了笑：“我从小就在这儿跑来跑去的。那时候这宫殿还空着，只有我和妈妈在打扫。教皇住过这里，后来搬走了。可这地方一直是村里最漂亮的地方，对吧？”
格雷被她语气里的自豪打动，忍不住点头。“是的，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宫殿。”
两人来到主会客厅，莉娜正讲到她怎样擦拭墙上的油画时，大门忽然被两个穿制服的男仆推开。莉娜脸色一变，小声道：“不好！”拉着格雷，急急躲进一个高大的展示柜后面。
柜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姐姐，你也被那个老头迷惑了吗？你明知道他对你心怀不轨，为什么还要跟他走？”
格雷认出那声音——正是昨天傲慢的少年，塞西尔。
“塞西尔，冷静一点。”伊莎贝拉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不管怎样，他是唯一愿意给我们提供庇护的人，不是吗？塞西尔，你该长大了。”
她伸手抚摸着塞西尔柔软的金发，那头发因为没有抹发胶，显得自然而顺滑，随意地垂在他白皙的额前。她的神情温柔，却又藏着沉重。
“姐姐，你也要丢下我了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你走。”塞西尔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塞西尔，别怕。”伊莎贝拉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你是个男子汉了。身为瓦罗亚家族的人，不该轻易流泪。”
可塞西尔仍止不住泪水。那晶莹的泪珠从湛蓝的眼眸滑落，沿着他白皙的面颊流下，最后渗入丝绒衬衫的领口。
“哦，小可怜。”伊莎贝拉心疼地叹了口气，伸手擦去他的泪，“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回来，好吗？”
“你答应我，会来看我的——你答应我的，伊莎贝拉！”塞西尔带着哭腔，凑近她，紧紧注视着她那双碧绿的眼睛，几乎是在乞求。
“当然，我怎么会舍得抛下你呢？”伊莎贝拉柔声回答，低下头，轻轻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塞西尔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是时候出发了，伊莎贝拉！”
索里安大人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这段温情。
会客厅的门再次被推开，索里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威严，背对着他们，正缓缓走向宫殿的大门。
“塞西尔就别出来了吧，”他头也不回地说，“他身体弱，别受风了。”
塞西尔闻言，指节微颤，悄然握紧了拳头。
伊莎贝拉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悲伤，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转身，跟上了索里安的步伐。
等会客厅彻底安静，莉娜才松了口气，从柜后钻出来。“真是惊险……看来索里安大人要离开了？才三天啊，这宫殿又要空了。”她语气里带着惋惜。
格雷却没答话——他正望着门口出神。塞西尔哭泣的模样深深印在他脑中。昨天那张傲慢的脸，此刻竟如此脆弱。原来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止能射出冷光，也能流出滚烫的泪水。那泪水，会不会和自己的眼泪一样，是咸的？
“莉娜！莉娜！”厨房传来玛莎的声音，“午饭要准备了。”
莉娜忙应声：“来了，妈妈！”她冲格雷笑笑，转身跑远。
宫殿忽然安静下来。格雷一个人闲逛着，发现昨天那些索里安带来的仆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宽阔的走廊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一楼转了几圈后，格雷的目光落在通往二楼的仆人楼梯上。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轻手轻脚地往上走去。
二楼的陈设与一楼相似，却更为华丽典雅。就在他转过走廊拐角时，看见一扇半掩的小门，门后是个小会客厅。塞西尔站在窗边，背对着他，凝视着远处。
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格雷看见一列马车队正驶出宫殿大门，渐渐消失在布伦山的方向。
塞西尔静静地站着，风吹动他柔软的金发，肩头微微颤抖。格雷忽然不忍打扰，只是远远望着。
过了一会儿，塞西尔缓缓关上窗，转过身。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与格雷对上。少年眼角的泪痕尚未干透，先是愕然，随即恼怒——这个无礼的男仆，竟看见了他的眼泪。
“你——”
话还没说出口，宫殿的钟声正好响起。格雷灵机一动，努力装作镇定，脸颊微红，开口道：
“少爷……该吃午饭了。”
塞西尔愣了一下，随即抿紧唇角，收拾起表情。那冷峻的神态又回到了他脸上。
“知道了。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上楼。”
格雷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少爷。”
格雷顺着塞西尔的话点了点头，退后两步，准备离开。
他忽然想到昨晚自己被塞西尔冷眼相待的模样——那时候，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座宫殿。可现在，看着刚刚还在哭泣的塞西尔，他却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怜悯。
走廊上空无一人，阳光透过高窗洒在长廊的大理石地面上，浮动着微微的尘光。
格雷的鞋底摩擦声轻轻回荡，像在提醒他：这里已经变得空了。
——索里安大人走了，伊莎贝拉小姐也走了。
这座宫殿里，只剩他、塞西尔，还有寥寥几名旧仆。
格雷忽然觉得这座宫殿像一只被遗弃的巨兽，金碧辉煌的外壳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他重新回到厨房时，莉娜已经在整理桌面。见到格雷回来，她笑了笑，眉眼弯弯：
“你跑哪去了？午饭都快凉了。”
格雷一愣，挠挠头：“我……上楼了。”
“上楼？”莉娜惊讶地压低声音，“你疯了吗？那是主人的楼层——”
格雷连忙摆手：“我只是……看见瓦罗亚少爷一个人。”
莉娜愣了一下，手里擦拭银盘的动作停了停，神情里透出一丝关切：“瓦罗亚少爷？哦，你是说那位跟着红衣主教来的孩子吧？我也只在远处见过几次。”
她略微沉吟，语气低了些：“看着年纪不大，却总是一个人，也不和人说话。那样的孩子……怕是挺孤单的。”
格雷若有所思地坐下，低头吃起饭来。
吃完饭后，莉娜拉起他：“走吧，教你打扫一楼的会客厅。索里安大人离开了，但宫殿要保持原样。”
他们提着掸子与抹布，从大厅到走廊，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莉娜说话很快，总有说不完的趣事——比如哪扇窗户永远打不开，哪幅画背后藏着裂缝，还有哪位神父在祈祷时打了瞌睡。
格雷笑着听，偶尔插两句。
宫殿在他们的声音中，有了点活气。
傍晚，钟声敲响六下。莉娜被母亲叫走去准备晚餐，格雷独自留在大厅收拾最后一块地毯。
格雷跪在地上擦着那块地毯，抹布一寸寸推过，夜色也一点点渗进大厅。窗外的天空被暮霭吞没，只剩几缕残光透进来，照在金边的壁饰上，闪着冷冷的光。
他正起身去拧干抹布，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那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格雷一惊，回头一看，是塞西尔。少年依旧穿着整洁，眉眼间那股与生俱来的骄矜似乎比白日更浓。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姿态漫不经心，却透出几分戒备。
“我在打扫，少爷。”格雷低声道。
塞西尔冷冷扫了一眼那块地毯，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抹布，嘴角微微一勾。
“真勤快啊。你是想擦出个爵位来吗？”
格雷脸一红，却不敢反驳，只是默默垂下头。
塞西尔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有点厌烦，又似乎有点……不知该如何摆脱这场偶遇。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语气淡淡地补了一句：
“下次不用在天黑后还留在大厅。这里的地毯又不会跑。”
格雷怔了怔，没能分辨那话是命令还是嘲讽。
“是，少爷。”他小声应着。
塞西尔没有再看他，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了。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被长廊尽头的阴影吞没，只剩脚步声在回荡。
格雷愣愣地站了半晌。
他明明被讥讽，却莫名觉得，那冷淡的话语里，好像藏着一点点别的东西——
是关心吗？格雷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忍不住笑了。
他低下头，重新弯腰擦拭那块地毯，动作轻快了几分。
窗外的暮色渐深，宫殿重新归于静寂，只剩抹布摩擦地面的轻响，在空荡的大厅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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