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西行。
车厢内人群吵嚷,卖货的小推车咕噜噜的来回几趟,站在通过台的李清崖得时不时挪动位置。
“妹妹往哪儿走啊?”旁边一个抽烟的大哥搭话。
“往西。”李清涯头也不抬,嘴里往出呼烟,听着像叹气。
“西面好啊,妹妹去求佛?”
她没答,大哥继续猜测。
“还是去还愿啊?去西边的人都有信仰,虔诚,好多人在那‘磕长头’,三步一个,佩服佩服。”
看对方还是没说话,大哥上下扫了李清崖一眼。
女人懒散的靠在车厢壁,身材高挑,背着个大包,不像其他人那样拎着行李,感觉不是旅行的。
李清涯感受到目光,睨过去一眼。
那眼神里是空茫的死寂,钉在这娇俏的脸蛋儿上,也活泛不出多少。
大哥闭嘴了。
窗外的场景在迅速后退,李清涯走的匆忙,只买到了站票,她一路倒车,累了就睡在候车室或者车厢过道,饿了就拿出包里的面包掰着吃。
钱得节约,但是烟不行。
火车上贵,也得买,这是精神食粮。
中途上车了一家三口,和李清崖一样挤在通过台,小男孩不大,六七岁,坐在大包裹上吃着玉米。
男孩母亲脖间挂着蜜蜡,皮肤黝黑。
四人在一侧紧促的站着,气氛略显尴尬,男孩母亲打量了李清崖半天后开口。
“姑娘你去哪?”
“西边。”
“西边哪里呀?”男孩母亲继续问。
“还没想好,想找个寺庙。”李清涯淡淡道。
男孩父亲摸着下巴想了想,一拍脑门:“姑娘你是不是要去福至寺?”
李清涯挑眉,眼里带着询问。
“你是不是听说福至寺求签特灵来的?”男孩父亲有点兴奋,拿胳膊肘怼了怼妻子,“咱们有空也去一趟,就是远,但是老三前段时间去,说奇准。”
“福至寺,在哪?”李清涯问。
“终点站下车,找巴士,有专门去的线路,不过在镇里,你如果去,得安排好住的地方。”
男人和妻子叽叽喳喳的说着,偶尔蹲下给孩子擦嘴。
李清涯在心里记上一笔。
那就去福至寺。
火车到达终点后,李清涯一路询问着当地人,随后跟着大巴车辗转两小时,进入镇子,最后停在了寺庙处。
镇西头的老庙藏在两株三百年的冷杉树下,青石板铺的路缝里嵌满松针,风一吹就簌簌落在佛堂的木门上。
佛堂不大,屋顶的木梁上悬着几串风干的野核桃,该是去年村民挂的。
正中央的佛像塑得朴拙,是黄土掺着稻草捏的。
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贴在额前,见李清崖站着,老太太提过来个签筒,示意“不妨试试”。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没跪,站在供桌前。
学着偶尔见过的信众样子,晃了三下,一支签“嗒”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
下下签。
李清涯想骂一句,硬生生憋了回去,在这里说脏话,大不敬。
“阿婆。”她叫着蒲团上跪拜的老太太。
老太太闻声看她。
“这地方哪里可以歇脚?”她指住宿。
老太太站起身,引着李清涯往门外走,随后指着一个方向:“往那边走二公里,有个小旅馆。”说着她抬头看天,“快有雨雪了,你得快点。”
李清涯道谢后,风尘仆仆的朝着旅馆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没走出几百米,乌云卷着雨星子就砸了下来,李清涯赶紧跑到附近的巴车站点,在檐下避避。
天已经擦黑,风一吹凉飕飕的,刚才那点雨夹雪给她羽绒服浇了个半透。
她思考着什么时候能停,另一边鞋跟烦躁的磕着台阶上的砖头。
突然一道光拐了过来,看清后是个破面包车。
李清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冒雨冲过去拦车,司机应该是被吓了一跳,车栽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稳,停在她不远处。
车窗拉下来,一个男人冒出半个头。
“啥事儿?”男人问。
“我想去前面的旅馆,能不能搭个车。”李清涯答。
“旅馆?小梦旅馆?”
李清涯也不知道是什么旅馆,反正在哪都能睡。
她点点头。
男人思考了半秒,下巴一抬,示意她上车。
李清涯一边道谢,一把拉开车门,迈上去之前,还把身上的雨水扑了扑。
车里烟味很浓,后视镜上挂个了佛牌。
“保平安的吗?”李清涯看着佛牌问。
男人偏头看了她一眼,从嗓子眼“嗯”了声。
“灵吗?”她又问。
“反正带着它开车没出过事。”
“在哪求的?”
男人又看她,这时候李清涯也看了回去。
男人小麦色皮肤,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脸上有些斑,不过不影响他俊朗的五官。
块头略大,肩头披着个外套,里面是黑色短袖,胳膊青筋暴起,应该常年干重活。
“市区的佛堂。”还是简短的回复。
“那个佛堂还能求什么?”
“平安、财运、生子,反正什么都行。”
“超度呢?”
男人一愣,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都明显顿了下。
半晌,他缓缓开口:“应该能。”
车里又恢复安静,男人似有似无的往李清崖这边瞥,好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李清涯先开口。
男人似乎在斟酌用词,半天憋出一句:“如果是家人的话,最好找高僧。”
他指超度的事儿。
李清涯摇头,说不是。
“小孩子的话也最好……”话没说完,李清涯诧异的看他,男人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她明白了,男人以为她堕过胎。
“跟这没关系。”她解释。
“哦。”
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两层小楼旁,门口挂这个褪色招牌,李清涯眯缝着眼睛看,大概能看出牌匾上写着小梦二字。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个旅馆,新鲜了。
李清涯下了车,关车门前再次跟男人道了谢,不过男人没走,从后备箱里搬出两摞纸箱,比她脚步还快的进入了旅馆。
门口有个木柜子架起的台面,一个扎辫子的女人听见脚步声从下面抬起头,看到男人搬东西进来,笑盈盈的从台面一侧走出。
想必女人应该就是——小梦。
“圳哥,大老远的麻烦了阿。”小梦扭着跨,看男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一个后撤步靠在墙上。
这时候李清涯跟着进来。
小梦先是一懵,以为二人同行,随后看他们两个气氛没那么熟络,反应过来应该是住店。
“美女,一个人住店呀?”小梦说着,但身子没动。
“嗯,单间,多少钱?”
“三十。”
李清涯从兜里拿出钱包,掏几张纸币放在木柜台面上。
“都在这了,你点点。”开口的是男人,他把东西都搬进了屋子,摞的快一人高。
小梦弯着眼睛,伸手拍了下男人结实的后背:“哎呀点什么点,你干活我还不放心吗?”
话毕,男人扑了扑灰准备出门,突然被李清涯叫住。
“你等等。”
男人回头看她。
“你说的那个市区的佛堂,在哪?”
男人眼睛往上看,好像在脑海中搜索地图,想了半天,他不知道怎么描述。
“你拉货吗?”李清涯又问,看起来像是换了个话题。
显而易见,他今天就是来拉货送货的,这没法搪塞。
“拉。”他说。
“那你能拉我去吗?”
“佛堂?”
“对。”
男人想了下说:“你哪天去?”
“明天。”
雨浠沥沥的,声音插入双方静默的空白中,小梦返回台面后身去翻找房间钥匙,一堆金属在铁盒里哗啦啦的响。
李清涯看男人不说话,晃了晃手里的钱包。
“多少钱都行,你开价。”
“单程50。”
“我给你100,当天如果有好的地方,带我去。”
男人应下,准备出去,又被叫住。
“把你电话号告诉我,我好联系你。”说着,李清涯把手机递了过去。
男人在手机上胡乱按了一通,又递了回来。
田圳。
大地和山川。
很符合男人的形象,李清涯想着。
这是她手机里第一个号码。
小梦给李清涯招呼进二楼内侧的一个小屋,推开门一股灰尘味夹杂着霉味,李清涯呛的咳嗽了几声,小梦也噤着鼻子用手扇风。
“见怪了啊,我这其实是半个旅馆,主要做仓库,大多数房间装东西的,这间很久不住人了,我等会给你扫扫。”小梦一边解释着,一边扭进屋子。
房间很紧凑,一个小木凳子歪个腿,充当床头柜,床是铁棍搭的,床底还放了好几个纸盒箱子。
小梦走了过去,把箱子往里踢了踢。
“这东西不值钱,帮人存的,不碍你事儿。”
“厕所在哪儿?”李清涯问,用手指摸了下凳子坐的床头柜,上面一道手指印。
“厕所啊,楼下,咱们没有独立厕所,大家串着用一个,我这现在也没别的顾客,就咱俩用。”
小梦转了个身,从外面拿来个拖把,一边拖地,一边打量李清涯。
李清涯这一身行头,不难猜出是城里人,只是听着口音不是本地的。
最主要她皮肤白,这大西北是高原,紫外线又强,一多半人顶着高原红,剩下一半都黑黢黢的。
此时李清涯正坐在床上摆弄打火机,咔嗒,火冒了出来,咔嗒,又关上。
小梦猜她是来旅游的。
“美女,你打算在这住几天?”小梦状似无意的问。
“还没想好。”这是实话。
“你如果多住几天,我可以给你便宜点。”小梦嘻嘻笑着,手里的动作没停。“住三天以上,我给你按20一天算,怎么样?”
李清涯摇摇头,她不想在一个地方驻足太久。
小梦没气馁,继续跟她拉着关系。
“刚才听你跟圳哥聊天,你们要去拜佛?”
“嗯。”
“哎呀,我们这有很多有名的寺庙呢,市区里也有很多景点,游客可多啦,不过你来的这个时候天冷了……”小梦嘟囔着,刚落下的语调又提高了,“人少点也行,省的玩的不好,到哪儿都排队。”
这确实。
“那男的是专门拉货的吗?”
李清涯话题转的突然,小梦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田圳。
“啊……你说圳哥啊,他啥都干,拉货、载客、运材料,反正跟车挂钩的他都干,这十里八乡的属他最熟悉路了。”
“也是这镇里人?”
“原来是,之后不是了。”
小梦看李清崖没有再接话的**,自顾自的说着,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忙活。
“我跟圳哥是发小,都在这镇上长大的,圳哥后来考学出去了,我们镇的大学生呢!”小梦说到这还有点兴奋,但下一秒又陷入疑惑,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些,“但是不知道为啥,大学念到一半不念了,谁问都不说,圳哥也是可怜人……”
听到这,李清涯的眼睛亮了一瞬,看着小梦,给出继续往下说的信号。
“唉,这话也不怕说,圳哥母亲出了个事儿,醒过来以后人就傻了,他爸不是当地的,跟别的女的好以后回老家了。圳哥后来给他妈安排到市里的疗养所,要不他也不能这么拼。”
“圳哥老大不小了,按照我们镇上这个年龄的,娃都要上小学了,”
说到这,小梦好像有点惋惜。
“我说实在话,圳哥这个条件,换了我,我肯定跟她,大高个,帅气有男人味。”
“那你们怎么没在一起?”李清涯还在摆愣着打火机,听着像随口一问。
“哎呀别提了。”小梦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圳哥那会是大学生,我们这些农村妇女哪能配得上,就算他有个痴呆老妈,配好女孩都绰绰有余,但是……”
李清涯看过去,小梦挠着头,不好意思开口,但是还止不住话匣。
她憋了半天,应该是在做心理建设,随后破罐子破摔的一拍大腿。
“这话我是听说啊,不一定是真的啊,大家都这么传的,说圳哥当时大学休学是因为个女的,然后就不找了。”
李清涯坐在床上,眼前晃过田圳的样子——高原日光长久淬炼出的深铜肤色,眉骨硬朗,开车时抿着嘴的侧脸线条,确实当得起“帅”这个字,是种粗粝的、不带雕琢的西北汉子模样。
小梦手脚麻利,不大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妥帖,临走前还特意指了指:“我就在楼下头,有啥事随时喊我啊。”
门轻轻合拢。
房间里冷气氤氲,老旧的窗户关不严实,带着西藏夜晚特有的刺骨寒意。
没有空调,取暖似乎只靠一床厚实的棉被。
她没去碰那被子。
手指缓慢地,几乎是迟钝地,解开衣扣。
外衣,毛衣,最后是贴身的衣物,一件件滑落堆在脚边。
窗玻璃上模糊映出一具身躯,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淤青,有些是陈旧的暗黄,有些还带着触目惊心的紫红,盘踞在腰腹、手臂、肋下、腿根……
她低头沉默地看了看那些伤痕。
随后就这样赤身**地躺了下去。
床单,冷的。
寒意无孔不入,刺着那些淤伤的深处。
她蜷缩起来,又伸展开,再侧过去。
冷的触感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她却固执地不盖任何东西,仿佛这具身体的疼痛和寒冷,是她必须清醒承受的刑罚。
最终,她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通讯录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她快要失去耐心。
挂断前一刻,接通了。
一个略带警惕的男声传来,背景还有细微的风声:“喂?哪位?”
“明天几点出发?”她没报姓名。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在辨认这个陌生的号码和声音。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
“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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