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总是不受控制，这几天亦秋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拥抱，一想起，心脏就扑通扑通，脸也开始发烫。
那天晚上之后，千衡就一直为诊所的事情忙碌，加之各种其他的工作，和亦秋只有微信上的联系。
亦秋熄灭手机屏幕，看向窗外——天空湛蓝一片，太阳时而刺眼时而又隐进云里，和她第一次遇见千衡的天气很像。
霎时间，窗外的嘈杂转变为学校运动会的喧闹，在亦秋的脑中蔓延开来。
“200米接力的成绩送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
因为运动神经差，亦秋没有报名运动会的任何项目，就被老师安排来做登记成绩的志愿者。
“我去问问。”亦秋起身往门外去。走了两步，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便蹲下来系。
刚蹲下，亦秋的余光就看到一双运动鞋踩进门框，带着一阵清新的洗衣液香气快步走了进来。继而是一个干净好听的男生音色：“不好意思，这是刚才体育老师托我帮他代记的，我跟他确认了一遍才送过来，所以晚了。”
“啊..好的，放这里就好。”同学的回应。
亦秋迅速系完鞋带站起来，却只看到了那个男生出门的背影——个子很高，肩宽宽的，穿着白色运动衫，手臂上有些许肌肉线条。
“那个男生，挺帅的哦，我刚才都愣了一下。”同学对亦秋说。
“可恶啊，我都没看到正脸！”亦秋不甘心地撇了一下嘴，轻跺着脚回到桌前坐下。
同学把刚才男生送来的成绩纸条递给她，亦秋看到上面的字写得隽秀有力，和之前体育老师的字迹完全不一样。
他刚才说这是体育老师托他代记的，那就表示这是他的字...连字都这么好看啊！
亦秋想着，心中的欢喜情感又上了一层。
可惜没有看到脸也不知道名字，亦秋的喜欢只能飘在虚空之中。
直到高二分班，亦秋通过同学千忆认识了她的哥哥千衡，才把当初的那个模糊的背影与眼前清晰的脸孔合二为一。
之后，亦秋感觉到与千衡遇见的频率大大增加了，有时亦秋会特意到千衡经常出现的地方晃悠，然后装作偶遇，和他说上几句话。也因为千忆的关系，亦秋和千衡日渐亲近起来。
少女心中的爱恋火苗在疯长。
她发现他是那么优秀，那么细腻，对所有人都亲和有礼、相谈甚欢，但又同时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就好像对不同的人和事都戴上了合适的面具。
亦秋能隐隐感觉到在她面前的千衡有些不一样的开朗或脆弱，但她也不敢确定，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于是，在千衡高考前夕，亦秋叠满了一瓶子的幸运星送给他，希望能给他带来好运。
而那每一颗星星里，都写着亦秋的告白。
千衡是在千忆葬礼后发现这件事的。
葬礼的最后，来吊唁的人尽数离开。千衡送他们出门后转身回到灵堂里，却碰见爸爸夹着包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背后是妈妈凄厉的叫喊：“没良心的！你敢走！”
“你又要去哪儿？”千衡问爸爸。
“有个紧急会议，我得回单位。”爸爸脸上好像全然没有了悲伤的神色。
“什么大事比千忆下墓还重要？”千衡咬紧了牙。
“混蛋！为什么你总是要走？你不许走！”妈妈扑上来，抓住爸爸的衣领。
“放手！”爸爸厉声喝道。
“不许走！你们全都要跑！一个都不许走！”
“你有完没完！千忆就是因为受不了你这个疯女人才会死！你已经逼死了女儿，还想再逼死我！我们全死了你就高兴了！”两人怒目圆睁，扭打在一起。
“够了！”千衡脸涨得通红，大吼一声，上手用力将父母分开。“你们没有资格提千忆！她的死，都是因为你们！因为我！我们谁都逃不了！事到如今你们还是不肯反省！”
争吵的父母气焰弱下来。
千衡怒视着他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今天我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许离开，谁也不许再说难听的话。千忆下葬之后，我和她就当没有你们这对父母。我会尽到赡养的义务，但其他的，我都不会管，也不需要你们来管我。”
“千衡！”父母同时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你们自找的。”千衡冷冷地丢下一句就转身进了灵堂。
一个月后，千衡搬出了家，把自己的东西和千忆的一部分遗物搬进了自己租的小房间。
这段时间的变故来得太快太剧烈，使千衡的精神有些恍惚，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不小心把什么东西碰倒了，脚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五彩缤纷的幸运星散落一地，千衡蹲下，一颗一颗小心地捡起来，珍惜地放在手心。其中一颗可能是因为从高处摔下撞击太强烈，原本叠得齐整的边缘松散开来。在那散开的花纹纸的反面，千衡看到了字迹。
“千衡，以后能和你一起看海吗？”
千衡看着，有些不解，但他眼前亦秋的笑脸慢慢浮现，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把手里的星星一个接一个轻轻拆开。果然，每一颗背面都有字——
“千衡，以后能和你一起听歌吗？”
“千衡，以后能和你一起买花吗？”
“千衡，以后能和你牵手散步吗？”
......
“千衡，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千衡眼眶渐渐湿润，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悲伤被暂时抛到了脑后，他捧起星星纸抱在胸口，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如释重负地、幸福地笑起来。
千衡往亦秋家的方向跑去，天空下着小雨，却冲刷不了他的喜悦。他要告诉她，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他也是一样。
“...他们家已经不住这儿了。”按了十分钟门铃都没有应答，路过的邻居大妈热心地说，“听说是他家女儿要出国，他们就把这套房子卖了，搬到市郊去啦。”
“什么时候？”千衡不敢相信。
“就这几天。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啊。”大妈感慨道。
“那您知道，他们搬去市郊哪里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他们家女儿的朋友吧？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
千衡向大妈道了谢，拿起手机拨通亦秋的号码。
回答他的，只有冰冷的关机提示语。
走到楼下，雨大了起来。千衡像感觉不到般，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雨里走着。
“明天晚上见个面，可以吗？”
聊天页面上更新了千衡的消息。
“可以。诊所的事都处理完了吗？”亦秋瞬间精神百倍。
“嗯。差不多了。”
“那我明天把新审过的稿件和插画带过去。”
“明天不聊工作。”
“这是私人邀请。”
环境中所有声音都被这两条消息没收了，亦秋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脑中喜悦和紧张的情绪扭打在一起，悬在手机键盘上的手指不知该落向何处。就这样停滞了许久，她才缓缓打出一个——“好。”
亦秋如约来到千衡说的地点。
江风肆意地吹着，岸边的灯光似乎也被吹得忽明忽暗。广场上，玩乐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远处的滑板声偶尔响起。千衡靠在下沉平台的栏杆上，安静地望着江面。
亦秋走近，看着千衡的背影，他的上身弯着，两手随意地搭着栏杆，指尖拎着啤酒罐，没有了先前工作中的挺拔自信，反而有股哀伤的味道。亦秋心头一紧，不免放慢了脚步，在离他有些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有这么害怕吗？”千衡侧过头来，眼里有淡淡的泪光。
“千衡...”亦秋怜惜地皱起眉头。
“来。”千衡走上前拉起亦秋的手腕，带她坐到长椅上，随后打开一罐啤酒，递给亦秋。
“敬我们的重逢。”千衡举起手里的啤酒。
亦秋看到，他的脸上有很复杂的情绪，但她猜不准。
“总要面对的，亦秋。”她心里想，“不管他要说什么，面对就是了！”
亦秋也举起手里的酒，接着就是一大口。
“你今天就是找我来喝酒的吗？”亦秋忍不住问。
千衡低下头，苦笑一声：“亦秋，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亦秋心一沉，一股尖锐的酸涩涌上鼻腔。
这才是真正的千衡，不是工作中处处周到的千医生，而是她少女时期所熟识的千衡。
“你...”亦秋竟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为什么会成了心理学家？”
千衡抬起头，望向江水：“因为当初的我如果能够多一点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其实亦秋早就猜得到，这都与千忆有关。
“前几年，我每次回国都会去A市，然后到你们学校的经济学院附近转悠，我不敢直接问你的名字，怕你会知道是我，就想着远远看你一眼就好。但一次都没有看到。”亦秋低头，自嘲地笑一声。“可能那个时候，你已经转专业了吧。”
“你来学校找过我？”千衡的语气带着惊讶，又带着遗憾，“你知道，你离开了几年吗？”
亦秋垂眸。
十年。
“十年。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了，亦秋。”千衡站起身来，“十年。我每天遇到不同的人，我努力扮演着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我一度以为这样，也可以过得很好。”
千衡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可是我还是会怀念，当初在你面前那个轻松的我，那个完全是我的我，然后我就无法再那样扮演着生活了。我真的好累，亦秋。”千衡转过身看着亦秋，他的眼眶已经溢满了泪水，“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是真正的自己。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你了。”
亦秋走到他面前，满眼的自责与愧疚。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让自己离开他？亦秋也不免问自己。
这时，江风呼啸而来，用力地吹过亦秋的脸庞，一如当年千忆妈妈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记忆又开始倒带。
“你干什么！”千衡跑上来阻止，却也被反手打了一耳光。
“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为什么不拉住她呀！啊！”千忆妈妈哭倒在地。
父母紧紧抱着亦秋，她浑身颤抖，只能不停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而千衡那双悲伤的眼睛，只看一眼，她就会崩溃。
“亦秋，给。”回家后，爸爸坐到亦秋身边，把一本存折交给她，“既然很难面对，就离开吧，到远的地方去。时间和距离，会冲淡一切的。”
“爸..”亦秋泪眼婆娑地看向爸爸。
爸爸拍拍亦秋的肩：“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爸爸妈妈只要你健康、快乐，还有，别太责怪自己。”
亦秋被深深的感动和温暖淹没，她紧紧拥抱着爸爸，大哭起来。
就这样，在父母的帮助下，亦秋带着对往事的悲痛和面对的恐惧，很快速地搬了家、找了留学机构、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的联系，踏上了前往伦敦的航班。
爸爸说得没错，时间和距离确实会冲淡一切。国外陌生的环境和忙碌的生活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千忆和千衡也逐渐被亦秋埋在了记忆深处。可每每午夜梦回，或有年龄相仿的男生向她表达好感时，埋藏的记忆便会瞬间复苏，侵占亦秋的大脑。
从那时起，亦秋的日记就变成了给千衡的信，只是这信从来没有寄出，只是躺在日记本里。对亦秋来说，每天书写他的名字，将他与自己的生活放在同一张纸上，大大减淡了亦秋思念的苦楚。
而他的情况，亦秋无从得知，也不敢得知。
就让他在心里吧，这一切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吗？
亦秋的心像是在坐过山车，她的喉咙发紧，只能用力攥住衣角试图缓解。
“对不起..我当初离开是因为...”亦秋颤抖着开口。
“我明白。”千衡打断了她的话，“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理解你。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亦秋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
“从再见到你那一刻，我就想问你了。可是我怕，怕你又从我身边逃跑了，也怕你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感情...那样我就不敢面对了。但那一晚，你回应我拥抱的那一晚，我才敢让自己相信一些。亦秋，千忆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想知道...”千衡紧紧抓住了亦秋的肩膀，“你..心里还有我吗？”
这就是他的问题吗？不是追问，不是责备，甚至自己逃避了那么久，他都不怪自己吗？可是千衡，这是什么问题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呀，你怎么会怀疑呢？
遥远时光之外的悸动搅弄着亦秋的心，积压在她内心深处的情感喷薄而出，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凑近吻上了千衡的唇。
千衡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把亦秋揽进怀里，深深地回应着这个迟到的吻。夜晚的江边温度降低，但两人在风中的身体却愈发火热。
这时，一阵强风从江面吹起，江水被风推向岸边，发出拍打声。亦秋听到这个声音，如同触电一般，脑海里不断闪过在那个溪边的哭喊，和千忆身上的血...
亦秋的意识立马从温热缠绵中抽出，推开了千衡。
千衡还没有察觉到亦秋的情绪转变，仍想吻上去。亦秋只能更大力地推开他。
“对不起，千衡，我们先冷静一下吧。”
说完，亦秋便小跑着离开了。
风中，只留千衡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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