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千衡就没有联系过亦秋，连工作消息都是助理帮忙转达的。
亦秋深刻知道那时推开他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心底的负罪感仍然没有消散。哪怕千衡亲口说了不怪她，她依然怪着自己，毕竟是因为自己的力量不够，才直接导致了千忆的死亡。而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幸福呢？同时，她也深刻地知道自己又对千衡造成了伤害。
矛盾的情绪在脑中博弈，亦秋焦躁起来，一拳狠狠锤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引得整个办公室都看了过来。
不行，还是想见他。
亦秋的第一反应战胜了复杂的思想搏斗。她拿起手机询问诊所前台千衡在不在诊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起身离开了工位。
就在亦秋踏进诊所写字楼的时候，背后一个中年男人猛冲上来，狠狠地撞了亦秋一下，把她的包都撞到了地上。那个男人没有回头，依然气势汹汹地径直上了电梯。
“什么素质！”亦秋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到了三楼，亦秋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吵闹声，越往诊所走，吵闹声越清晰。
果然，诊所门前围了很多人，从人群之间的缝隙看去，千衡正站在诊所内一众医生护士的中间，被对面的人指指点点，脸色不太好看。
亦秋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看到千衡面前站的正是刚才撞她的那个中年男人。
“亦秋小姐！”前台小姐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亦秋吓了一跳。
“这怎么回事？”亦秋皱起眉头问。
“千医生的一个病人，是个读高中的女孩，前天自杀了...她爸就每天过来闹，说在这儿花了那么多钱还是治不好他女儿，还对着千医生和其他医生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昨天甚至还想动手呢！”前台气得脸都鼓起来了，“那小姑娘也真是可怜，很小就没了妈，又摊上这么个爸，到重度抑郁了也没干预治疗，还是她姑姑撞见她自杀才送到我们这儿来。据她姑姑说她这个爸没上进心又特别好面子，时不时就要跟人吵架，还在人前教训闺女。控制欲又特别强，哪儿都不让去，甚至不让住校！她姑姑是悄悄让她过来的，但被那老登发现了，不知道当着孩子又吵了多少次呢。那小姑娘每次来状态都不好，但又特别懂事，怕药贵还问我能不能少开一点，唉...我已经报警了，等会儿就把他拖出去！”
“我好好一个女儿来你这儿治什么抑郁症，结果被你们给治死了！我必须让你们这黑心诊所关门！赔钱！”中年男人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大喊。
“你女儿的情况不止需要心理治疗，更需要环境干预！你呢？你有为她考虑过吗？人都没了，你还不反省自己吗？”千衡再也忍不住，将心中的怒火宣泄出来。
亦秋几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中年男人被千衡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气场吓住了两秒，随即恼羞成怒，抓起手边的一个花瓶往千衡身上扔去。
亦秋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自己往千衡冲过去，举起手臂挡在他的身前。
花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亦秋的手臂上，碎片撒了一地。亦秋直接痛得坐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千衡对男人大吼一声，急忙蹲下来查看亦秋的伤势。
男人吓得愣在了原地，被赶来的警察瞬间制服。
千衡看到亦秋的手臂已经开始红肿，有几处被碎片划破了皮，渗出血来。
千衡急得眼眶通红：“亦秋，怎么样？还有哪里受伤？我带你去医院。”
“你好，医生，需要你和我们回警局做一下笔录。”一名警官说。
“好...”千衡稳了稳情绪，转头对前台说，“小静，你先带亦秋小姐去医院，我待会儿就过去。”
“哦，好！”前台立马上前扶住了亦秋。
“亦秋小姐，你可真勇敢呐，这么大的花瓶，你想都没想就上去挡。”小静充满敬佩地说，“不过我第一次看见千医生那个样子哎，看到你受伤，他急得都快哭了。我早看出来你俩关系不一般，他们还不信呢！”
亦秋小心地扶着缠满绷带的手站起来：“谢谢你啊，陪我过来。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小静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看亦秋的手臂，点点头说：“好吧。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千医生啊？”
小静睁大了眼睛，像渴望抽到大奖一般屏住呼吸。
“是。”亦秋肯定地回答。
“哇哦！”小静双手举过头顶欢呼着，还被路过的护士警告不要大声喧哗。
“亦秋！”千衡从走廊尽头跑来，气喘吁吁地在两人面前停下，“怎么样了？”
“千医生，你来啦！那我就先走啦！”
“辛苦你了小静。”
小静笑着摇摇头，走上前凑到千衡耳边轻声说：“她真的喜欢你哦～”然后跑跳着向二人挥手告别。
千衡脸上闪过一丝难掩的笑意，然后又快速换上了冷静的脸色，看向亦秋。
亦秋有些局促，尴尬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千衡指着亦秋的手臂问。
“没事，只是轻微骨折，医生说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千衡沉下脸。
“你在生气吗？”亦秋试探地问
“对，我很生气。”
“是因为那个女孩的爸爸吗？”
“有一小部分是，其他大部分是因为你。”
亦秋像小孩做错事一样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挡？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我下意识就..这不是没事嘛。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是他扔过来的是刀子，我也不敢挡啊。”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呢？”千衡皱起眉头。
亦秋走上前，轻轻拉起千衡的手：“你没受伤就好了。”
千衡的心猛然一跳，他用力握了握拳，抬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用强装的冷静语气说：“走吧，送你回家。”
夜色疾驰而过，车窗内是阻隔一切的沉默空气，亦秋感觉像是在水底。
“千衡，我今天来是因为...”亦秋探出水面。
“你先不要说话。”又被按回水底。
千衡还在生气，他对亦秋的又一次逃离感到无比失落。十年的等待，他的感情在得到短暂回应后又是不断的消耗，他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没想到多年来她依然在深深地挣扎，对此他明白、心疼、愤怒。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千衡想。
汽车踩着闪烁的绿灯掉了头。
“怎么了？这是去哪？”亦秋对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感到迷惑。
“去我家。”千衡平静地说。
“你家？”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千衡扶着亦秋走近家门，带她到沙发旁坐下，随后走近房间，拿出了一个笔记本递给亦秋。
亦秋接过那个笔记本，脑海深处的记忆又沸腾起来——这是千忆最喜欢的本子，她总是会在上面摘抄歌词、临摹漫画、写一些长短不一的书评，甚至和亦秋上课时传的小纸条，都是从这本本子上撕下的。
“打开看看吧。”千衡说。
亦秋打开本子，千忆熟悉的字迹映入亦秋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里，时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期的某个午后，千忆坐在她前面的位置，笑着跟她说哪本推理小说写得有多么多么牛，也吐槽着哪本很火的言情小说有多么肉麻。
亦秋边哭边笑地一页页翻着，在翻过间隔的几张空白后，她定住了。
那一页，不是任何的书评和摘抄，而是第一人称口吻的信。或者说，是遗书。
“哥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我还在不在人世呢？可能大概率已经不在了吧...其实不想用那么烂俗的开头，但一时间确实想不到更好的了，哈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一直保护我，很抱歉我会对你撒谎，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原谅我，做出这样的选择。相信我，我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小时候你和我在田间抓蝴蝶的心情一样。
哥哥，只为我难过一会儿吧，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或许我会变成风，一直在你身边的。
千忆。”
亦秋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本子上，被泪水渗透的纸页映出了下一页的字迹。
亦秋又翻了一页，泪水超负荷般刺痛眼睛。
“亦秋，
我知道，我哥一定会把这封信拿给你看的。
别难过，我的好朋友。做出这个决定，我的心情无比畅快。
谢谢你，有你在，我的高中时光每一天都很开心。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吧，然后偶尔想起我一下。嘻。我会永远支持你，你知道的吧？
无论如何，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你遥远的朋友，千忆。”
“你还是不肯接受吗？”千衡带着哭腔，“那天根本没有烧烤食材，从一开始，千忆就没有把它放上车。亦秋，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早明白。”
亦秋难过得捂住胸口，那天的情景又清晰地在她眼前闪过——
“抓紧啊！”
“不要了，亦秋...”
亦秋往下看去，悬在半空的千忆正含着泪微笑地望着她。
“让我走吧。”千忆带着乞求的语气。
“不行！不行！我不要！”亦秋嚎啕大哭，紧绷的肌肉和神经让她渐渐缺氧。
千忆看到亦秋几乎憋紫的脸和因为磨擦流出鲜血的手臂，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了握亦秋的手：“谢谢你。再见了，亦秋。”然后借着雨水将自己脱离开亦秋的手臂，坠了下去。
“我不能接受！”从回忆里出来的亦秋大哭道，“她那么好，那么年轻，怎么可以就放弃了？都怪我，没有拉住她，一直以来都没有拉住她！我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力气这么小？”
千衡上前抱住亦秋，轻拍着她的背。
“她承受着我们想象不到的痛苦，这是她的选择，我也希望她能活下来，但我尊重她的选择。我的妹妹是个善良的孩子，到最后她都希望身边的人幸福。那天让你亲身经历了她的离开，一定是她不想看到的。”
亦秋平静了一些，直起身望着千衡。
“亦秋，不要再把自己困在痛苦里了，千忆希望你幸福，而不是折磨自己试图弥补她的痛苦。”
“千医生，你是在给我做心理治疗吗？”
千衡摇摇头：“在你面前，我也是个病人。”
亦秋低下头，珍惜地摩挲着千忆的笔迹：“我知道的，千忆。我知道了。我会幸福的。”然后她望向千衡，眼泪从脸颊滑落。
“不要哭，不要哭...”千衡捧着亦秋的脸，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滴。亦秋的眼睛如同湖泊，深邃又含情，千衡低头亲吻她的泪痕，然后把他失而复得的宝物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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