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七章新生的心跳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低温保存液混合的冷冽气息。郭国正躺在手术台上,视野被蓝色的无菌布遮挡,只能看见头顶那片白得炫目的灯光。麻醉剂的凉意正沿着静脉导管蔓延,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般缓缓下沉。
“爸?”小念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有些发闷,却异常清晰。她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遗传自邱莹莹的、此刻却盛满郭国正特有坚毅的眼睛。她的手指隔着无菌手套,轻轻握了一下他露在布单外的手腕,动作带着医者的沉稳,也带着女儿的不舍。“别怕,我就在这儿。”
郭国正想扯出一个笑容,麻醉剂却让面部肌肉变得迟钝。他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作为回应。不怕?怎么可能。即使身为医生,即使二十年前就签下了遗体捐献同意书,当自己成为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等待一颗陌生心脏的人时,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意识深处。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想起邱莹莹在天台上撕心裂肺的呼喊,想起尹夏墓碑前那飞舞的蒲公英… 最终,意识定格在邱莹莹送他进手术室前,那强忍泪水的笑容和无声的唇语:“我等你。”
视野彻底模糊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小念那双眼睛。不再是当年那个追着蒲公英跑的小女孩,而是一个眼神锐利、动作精准、掌控着无影灯下生死疆域的主刀医生。他的女儿,要亲手为他置换一颗新的心脏。
邱莹莹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素描本摊在膝头。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勾勒出的不是线条,而是一片混乱的阴影。墙上的电子钟跳动着红色的数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手术已经进行了六个小时。无菌门每一次开合,都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急切地追随那些匆匆而出的医护人员,试图从他们口罩上方的眼神里捕捉一丝信息。大多数时候,她只看到疲惫和全神贯注的凝重。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隐约嗡鸣中凝固。邱莹莹的思绪飘回二十年前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等待。那时,她还不知道那颗心脏来自尹夏,不知道命运的丝线会将她、尹夏、郭国正如此紧密地缠绕。而今天,她的女儿在里面,握着手术刀,决定着丈夫生命的去留。她低头,素描本上不知何时画下了一朵蒲公英,线条颤抖,绒毛凌乱,仿佛随时会被无形的风吹散。
“邱老师?”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邱莹莹抬头,是心脏外科的刘主任,也是小念的导师。他刚换下手术服,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
“刘主任!里面…怎么样了?”邱莹莹猛地站起,膝盖上的素描本滑落在地。
刘主任弯腰帮她拾起本子,递还给她,眼神里带着安抚:“还在关键阶段,但郭医生的状态目前稳定。小念…非常出色。”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由衷的赞叹,“分离粘连组织这一步难度极大,她处理得堪称完美,比很多资深医生都要沉稳。那颗供体心脏状态也很好,正在吻合血管。”
邱莹莹紧紧攥着素描本,指节泛白。小念的出色让她骄傲,但“关键阶段”、“吻合血管”这些冰冷的术语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她只能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别太担心,”刘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小念有她父亲的专业精神,也有她母亲的艺术直觉。她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我去处理点事,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说完,他匆匆离开。
邱莹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素描本那朵凌乱的蒲公英上。她翻过这一页,在新的空白页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铅笔尖稳稳落下。这一次,线条变得清晰而坚定。她画下手术室的无影灯,画下无影灯下那双专注的眼睛——那是小念的眼睛,也是二十年前郭国正在医学院图书馆里专注阅读时,她曾偷偷描摹过的眼神。生命,仿佛在画纸上完成了一次奇妙的轮回。
***
手术室内,时间的概念被精确到毫秒。无影灯下,小念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巡回护士迅速擦去。她的世界只剩下手术视野中那颗被小心托举着、颜色略显苍白的供体心脏,以及父亲胸腔内那颗工作了二十年、如今已疲惫不堪、布满了手术刀剥离痕迹的“老朋友”。
“ECMO流量稳定。” 体外循环师的声音冷静地报告。
“准备离断主动脉。” 小念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清晰而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手术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是普通的病患,这是她的父亲,是赋予她生命、教会她敬畏生命的人。他的胸腔里,那颗曾属于尹夏叔叔的心脏,曾那么顽强地跳动了二十年,支撑起一个家,支撑起她的梦想。如今,她要亲手让它安息。
锋利的手术刀沿着预定的路径划过,精准地离断了最后一根主要的血管连接。那颗顽强搏动了二十年的心脏被轻柔地取出,放置在旁边的无菌容器中。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表面布满了岁月和疾病留下的痕迹,像一个完成了漫长征程的战士。小念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感激、悲伤、还有一种庄严的告别。尹夏叔叔的生命礼物,父亲承载它的岁月,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供体心脏就位。” 助手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小念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压下翻涌的心绪。她伸出双手,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极其轻柔、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颗来自陌生捐献者的心脏。它带着低温保存后的微凉,沉甸甸的,承载着另一个生命的终结与延续的希望。
“开始吻合。”
手术进入了最精细、最耗时的阶段。小念全神贯注,显微镜下的视野里,细如发丝的血管和神经末梢清晰可见。她手中的持针器稳如磐石,缝合针带着比头发丝还细的缝线,在显微镜的引导下,精准地穿行、打结。每一针都关乎着血液能否重新灌注,关乎着这颗心脏能否在新的家园里复苏、跳动。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巡回护士再次轻柔地擦拭。手术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小念偶尔发出的简洁指令。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最后一根主要血管被完美吻合,小念示意助手:“准备开放循环,逐步撤离ECMO。”
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监护仪和那颗被重新植入胸腔的心脏上。小念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父亲苍白但平静的脸上。她手术服内侧的口袋里,装着一小包晒干的蒲公英绒毛——那是她从父亲书房那个玻璃瓶里偷偷取出来的护身符。
“开放主动脉钳。”
温热的血液,在心脏复跳药物的辅助下,开始缓缓流入那颗苍白的供体心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寂后——
那颗静卧在父亲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微弱地、试探性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然后,像是冬眠的种子终于破土,它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自主收缩!虽然微弱,但节律清晰可辨!
“自主心跳恢复!” 助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心电监护仪上,一条微弱但再明显不过的自主心律波形,顽强地跳跃起来,取代了体外循环机(ECMO)维持的机械波形!
小念死死盯着监护仪屏幕,直到确认那波形持续稳定地出现,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憋在胸中许久的气。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鼻梁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猛地仰起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硬生生将翻涌的泪水逼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逐步降低ECMO流量,密切观察血流动力学变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下达着后续指令,只有离她最近的助手,才看到她握着器械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细微角度里,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手术室外的红灯终于熄灭。
当手术室大门滑开,邱莹莹几乎是弹跳起来。她看到小念率先走了出来,深绿色的手术帽和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是高度专注后的疲惫,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邱莹莹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混合着巨大释然、沉重责任感和初生般锐气的光芒。
邱莹莹冲上前,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化作一句颤抖的询问:“他…?”
小念用力地点头,隔着口罩,声音闷闷的,却像惊雷一样落在邱莹莹心上:“爸的心跳…回来了。新的,很强劲。” 说完这几个字,小念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邱莹莹立刻紧紧扶住她。
就在这时,郭国正被推了出来。他还在麻醉苏醒期,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插满了各种管道和监护线路。邱莹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他左胸的位置——那里被厚厚的敷料覆盖着,但连接其上的心电监护导联线,正清晰地传输着信号。
屏幕上,一条绿色的波形,有力地、平稳地起伏着。
滴…滴…滴…
那声音,穿透了邱莹莹二十年的记忆迷雾。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咖啡厅早晨,第一次见到郭国正时莫名的心悸;回到了医院天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将耳朵贴在他胸膛,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律动;回到了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枕边那令人心安的生命节拍…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扑到移动病床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线,轻轻覆在郭国正冰冷的手背上。
“国正…” 她低声呼唤,声音破碎不堪。
郭国正的眼皮极其沉重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却又无力对抗残留的麻醉。但他那只被邱莹莹握着的手,指尖却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指。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回应。
小念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伸手按了按自己手术服内侧的口袋,那里装着蒲公英绒毛的小袋子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她看着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新生的绿色轨迹,听着那平稳有力的“滴…滴…”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涌遍全身。这不是冰冷的医学奇迹,这是爱的延续,是生命的接力,是她父亲用二十年守护换来的新生,也是她作为医者旅程中最神圣的起点。
深夜的重症监护病房(CCU)里,灯光调得很暗。郭国正已经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体极度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伤口牵扯的锐痛。邱莹莹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着话。小念穿着隔离衣,站在床尾,仔细查看着监护仪上的各项参数。
“感觉…像被卡车碾过…”郭国正的声音嘶哑微弱,像破旧的风箱。
邱莹莹含着泪笑了:“能感觉到疼,是好事。”
郭国正的目光缓缓转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小念走上前,俯下身,声音轻柔却带着医者的清晰:“手术非常成功,爸爸。供体心脏匹配度很高,吻合完美,没有出现早期排异反应迹象。现在的心功能比术前好很多。”她顿了顿,补充道,“那颗…旧的心脏,我们做了病理,也妥善保存了。它完成了了不起的使命。”
郭国正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二十年的陪伴,无数个日夜的搏动,最终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容器里。感激与不舍交织。再睁开眼时,他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骄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的女儿…救了我的命。”
“是医学救了您,”小念摇摇头,目光坚定,“我只是握住了那把刀。还有…很多人。”她想起那位不知名的捐献者,想起尹夏叔叔,想起陈明德医生留下的纸条。
邱莹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递到郭国正眼前。画面上是手术室的无影灯,灯光下,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正极其轻柔地捧着一颗心脏,小心地放入敞开的胸腔。画面的背景是虚化的,唯有那只手和那颗心脏被描绘得无比清晰,充满了力量与温柔。画纸的右下角,画着一朵小小的、完整的蒲公英,绒毛饱满,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
郭国正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尤其是那只手——他认得那手势,那是女儿从小拿画笔的手势。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画上的蒲公英。
邱莹莹将素描本轻轻放在他手边。郭国正的指尖终于触碰到纸页,在那朵蒲公英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嘴角费力地向上牵动,勾出一个苍白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监护仪上,那颗新生的心脏在郭国正的胸腔里,在妻子的守护和女儿的注视下,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滴…滴…滴…
这声音,宣告着一段传奇的落幕,也奏响了另一段新生的序曲。生命的蒲公英,带着爱与记忆的种子,已再次启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