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光大亮，宋清辞站在门口，舱室里空无一人。
“当时正在换班，我听见那边舱里有声音，担心出故障，就去查看了一下。结果一转身……人就不见了。”工作人员解释道，语气里透露出不安。
宋清辞神情冷冽，沉默不语，似乎在迅速推演着什么，四周的气压在沉默的氛围中骤降。
“都找过了吗？”乔森开口问，脸色看起来也十分不好看。
他没想到吃个饭的功夫，人就没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乌鸦嘴这个属性。
“已经派人四处找了，但……还没有消息。”负责人的头低着。
“不用找了。”宋清辞突然开口，面无表情，扫了眼周围的人，“都下去吧。”
旁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动。
“清辞哥……”
乔松之刚开口，就看见宋清辞冲他和他哥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乔森心领神会，挥手示意员工们先行离开。然后走过去，拍了拍宋清辞的肩，带着满脸的担心的乔松之离开了这个屋子。
这下，屋里真的空无一人了。
除了宋清辞。
以及——
“如果你讨厌见到的是我，那我也可以出去。”宋清辞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语气沉稳，“但前提是，我要确保你的状态。”
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认为这人疯了。
屋里一片寂静，毫无回应。宋清辞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
“未达到设定时间提前醒来，须工作人员确定回溯者身体状况是否受到影响，以确保回愈过程不会危害人的健康。这是我们最初签订合同时定下的条约。”
"簌簌"声响起，一个身形削瘦的青年从数控中心下面的设备箱钻了出来。
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眸，此时黯淡无光，静静看着宋清辞，不含任何情绪，无惊无澜，无悲无喜。
该怎么说呢……还挺有职业素养?
宋清辞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叫人进来帮你检查身体，你先坐一下好吗？"
他声音有些沙哑，像被钝刀划过一般，低低地换了一声:“温暮。”
两个字，缱绻绵长，彷佛蕴含了无数说不出口的情绪，未道明、未理清。
温暮对上宋清辞的眼神，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那为什么醒来后，下意识的就选择了逃避、躲藏。
温暮垂了垂眸，然后环视四周——数字屏、数据线、检测器……
他觉得自己还是从哪儿醒的坐回哪儿比较好。温暮看了看自己之前躺的舱室，又看了看站在那一旁宋清辞，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宋清辞将他的犹豫收入眼底，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看上去是要去叫工作人员进来。
温暮见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抬脚向自己之前躺的舱位走过去。
不曾想宋清辞突然转身走了过来，杀了个回马枪。
"刚刚那番话，只是于公。"宋清辞望着温暮，一字一句，眼含认真。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好没逻辑，温暮却一瞬间知道了宋清辞说的是什么。
温暮心里倏然一紧，和刚醒来时听到宋清辞声音时，下意识的反应一样，他想逃。
但宋清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快步上前，捉住了温暮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人无法挣开，坚定无比。
“有些事，我觉得我们应该谈清楚。”宋清辞低声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确认你真的没事。身体健康最重要。”
宋清辞的声音低而温柔，带着一丝克制的关心：“等医生给你检查完，我们聊一聊，好吗？”
温暮下意识抿了抿上嘴唇，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宋清辞。眼神彷佛透过时间看到了高中时期的宋清辞，一如既往的坚定不移，又彷佛看到了天文台上的宋清辞，一如既往的认真。
只是，不知道这两份认真……孰真孰假。
温暮的指尖微微蜷缩，轻轻点了点了头。
这是答应了。
宋清辞悬着的心放了一半，最开始那番话，太客观了，完全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执行者——只谈公事和流程。
按照正规流程，为减少回溯者的心理负担，参与回愈的观察者对回溯者是保密的。观察者要签订永久保密协议，且在回溯者治愈成功后，观察者必须要遵循回避原则，至少三年内不得与其有任何接触。
这就好比病人去看心理医生。在踏入诊所，见到心理医生那一刻，病人心里的防线是最高的。所以，治疗的最开始，也是第一步，心理医生竭尽所能降低病人防线。
一些病人，随着和医生的相处，逐渐放下心理防线。而一些人的心理防线自始至终不曾放下，甚至不断发挥其表演人格，在医生面前不断“演戏”。
回愈过程，就是一个将心理医生隐形的心理治疗过程。观察者好比心理医生，将其完全隐形化，给回溯者最大的安全感。
此次内测，也不例外，一切遵循章程。
——温暮，不该知道此次观察者是谁。
但宋清辞知道，温暮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此次的观察者，知道了里面那个人，是现在的自己。不然，不会在醒来后，选择了逃避。
宋清辞知道，温暮误会了。他也清楚地知道，温暮误会了什么。
宋清辞握着温暮的手腕，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去，仿佛在证明着什么。
“你先坐好。”宋清辞低声说，声音依旧平稳，“很快的。”
很快就好，等等我。
温暮明白宋清辞的潜台词，他顺从地点点头，但没有说话。温暮的眼底像覆着一层雾，难以看清情绪。
宋清辞看温暮乖乖坐在那里点头，知道目前温暮不会再躲起来了，才放心出去叫医生。
当然，比医生来的，是乔松之。
“呜呜，暮暮，你去哪了？担心坏我了。”乔松之抢在医生前面进来。
温暮被突然袭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乔松之抱了个满怀。
跟在医生后面的宋清辞：……
跟着进来的乔森看到宋清辞那张明显带上了冷意的脸：“咳咳，松之，先让医生给温暮检查。”
乔松之闻言，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呜呜，暮暮你先检查。”
温暮看到看到乔松之这幅万年不变的活宝样子，嘴角带上笑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就像宋清辞说的，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血压有点儿低，其他指标正常。”医生合上仪器，“营养不良，平常多休息，多补充些营养。”
宋清辞闻言，收回一直在温暮身上的目光，点了点头，送走了医生。然后开口轻声询问温暮：“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问完，视线缓缓扫过屋里仅剩的几个。准确来说，是两个电灯泡——乔森和乔松之。
上次宋清辞醒来后，乔森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他看着宋清辞和温暮，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更加明显。
乔森心领神会，没给温暮说话时间，轻咳一声，迅速给兄弟打上辅助：“哦，对。医生刚刚说要多休息，多补充些营养。我和乔松之去餐厅看一下，把饭给你送上来。”
“不用麻烦了……”温暮不好意思麻烦人，赶紧阻拦。
“没事，甭客气。”乔森不给温暮拒绝的机会，然后直接拽起温暮旁边的乔松之走。
“哥你和清辞哥去不就行了，我在这里陪暮暮待会儿。”乔松之依依不舍。
乔森心里一梗，为啥自家弟弟在温暮面前就感觉智商下线一半。
“你和温暮这么多年好朋友，应该最清楚他的口味，不带你带谁。”
“啊？哦——对对！”乔松之一听，忙不迭点头，“暮暮，等我！我给你挑最好吃的！”
门被关上的瞬间，屋内再次回归了安静，只余下数控器“滴滴”运转的声音。
夕阳已落，夜幕侵染了这方天地。温暮望着窗外，高楼大厦的灯光让星光黯淡的无处可见，和……
“和博陵漫天星河的夜晚相比，这里的黑夜，太冷漠了。”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和温暮的心声不谋而合。温暮转头看过去，猝不及防地，直直地对上了宋清辞的双眼深——邃的眼眸中沉静而专注。
过去和想法，在此刻悄然啮合。
默契，心照不宣。
宋清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在了温暮的舱位旁边。
两个人，此刻都无声地相互看着彼此，彼此的目光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白，呼吸也好像彼此牵引着。
“都是真的。”宋清辞打沉默，语气平稳而笃定。
温暮没有移开目光，但他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宋清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温暮在怀疑他。
也难怪。
如果换作自己，一个六年前只见过自己一面的
故人，在模拟过去的治愈项目中，突然向自己告白，宋清辞自己也是不信的。
“回愈无法改变历史，但里面发生的事是客观存在的。”宋清辞缓缓开口，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温暮，“情感也是客观存在的。”
宋清辞顿了一下，语气更加坚定认真，“无论是在博陵的星空下，还是这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都是真情实感。”
温暮放在膝上的手，蜷了起来。
“为什么？”温暮的声音略微沙哑。
博陵那晚没有说出口的“为什么”，此刻，终于说出了口。
——为什么会说喜欢他？
——为什么回到过去后，突然就说了喜欢他？
——为什么……是宋清辞？
宋清辞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来，转身走向一旁的饮水机，温热的水缓缓流入杯中，微微的白气在上面浅浅萦绕、升腾弥散。
“原因我在那晚已经说过了。”宋清辞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丝毫没有敷衍的意味。
温暮沉默不语。
宋清辞端起水杯，转身走到温暮面前，将水递给他。
温暮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接过，温温的。温热的水滑过喉咙时带走了些许干涩，却带不走心口烦乱的思绪。
温暮小口小口的喝着，很快，一杯水就见底了。下一秒，眼前出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空杯子接了过去。然后，如同魔法一般，片刻，眼前便又出现了一个装满温水的杯子。
温暮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温暮这次只喝了一口便没喝了，渴意已经恰到好处和温度的水缓解，剩下的，就不是水能缓解的了。
温暮握着杯子，指尖感受着玻璃传来的温热。温暮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水的温度，还是宋清辞残留的体温。
他沉默着。
宋清辞看着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管怎样，不要全盘否决好吗？”
温暮抬眼，看着宋清辞那双眼——眼眸深邃得彷佛能吞没一切，里面是灼灼的认真——和星空之下的那双眼一样。
一样的是宋清辞。
一样的是现在的宋清辞。
温暮唇瓣动了动，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的防线彷佛裂开了一个缝隙。
宋清辞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温暮，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下一秒——
“暮暮，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乔松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气氛。
宋清辞:……
宋清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见温暮抿着嘴，睁着那双无害的大眼看着他，然后又回避似地移开视线。
宋清辞无奈，眼前这个舍不得，进来那个动不得，能怎么办? 只能让到一边收拾桌子，好让乔松之他们摆饭菜。
“暮暮你有些时间没进食了，怕你不好消化，给你打了点儿你爱喝的玉米粥，还有馒头和一点儿清淡的菜。”
乔松之对嘴喋喋不休，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摆完自己手里的又继续摆乔森手里的。
乔森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乔松之，肩膀不小心碰了一下宋清辞，两人看了彼此一眼，乔森明白了——这是还没谈妥。
温暮看着眼前满满登登的小一桌，都是清淡好消化兼自己爱吃的，心里一暖，看向乔松之笑了：“松之，谢谢你。”
“咱俩谁跟谁，和我客气什么。”乔松之拆开筷子和勺子递给温暮。
温暮接过，舀了一勺玉米粥，金黄细腻粘稠，看起来就很好喝。
温暮看了看眼前的饭菜，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清辞后便匆忙转移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乔森，礼貌询问：“乔森哥你们吃饭了吗，要不一起吃一点儿？”
“啊，不用，我们刚刚吃过饭的，这些都是特意给你准备的，慢慢吃不着急。”
说完，乔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冲着宋清辞：“哦，对，宋清辞，走，这两天的文件需要你签。”
宋清辞看着乔森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眼神落在温暮身上：“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好的好的。”乔松之应和着。
宋清辞没有动，气氛再次回归沉默。乔松之左看看右看看，也是察觉到不对劲儿了，默默地收敛声息，老老实实坐在温暮旁边不动了。
温暮低着头喝粥，感觉到大家都没有动作，手顿了一下，头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然后便察觉到宋清辞便转身随乔森一同离开。
还真是在等他的回应啊……
顿时，房间里，只剩下温暮和乔松之。
气氛依旧怪怪的，好在旁边的人是乔松之，是那个不会让人尴尬、不会让场子冷起来、不会把话掉地上、温暮九年的好朋友乔松之。
“暮暮，你多吃点儿，大夫都说你营养不良了。”
“嗯。”温暮笑着冲他点点头，削瘦的脸庞难得比之前多了精气神。
“哦！不对，也不能吃太多，一下子吃太多该胃不舒服了。”
温暮看着他，忍俊不禁：“放心，我有数的。”
乔松之看着温暮精神比之前好很多，脸上的笑容愈加真切和开心，眼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温暮，看着温暮的脸。
温暮感受到他的视线，“嗯？怎么了？”
乔松之摇摇头，笑着说：“没事，两三天没见你了，开心。”
不止。
一个曾经几近厌食的人，如今又恢复胃口——比任何事都更让他欣慰与高兴。
温暮嘴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后就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乔松之。
“嗯？”乔松之睁大眼，疑惑地看向他，“不吃了吗？”
温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不吃了。
“松之……”
“我不知道。”温暮话没说完，乔松之就先斩钉截铁地回答上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温暮笑着看向他。
“啊——”乔松之无奈地搓了搓头发。
“好了，我是想问，我家里那边怎么样了。”
乔松之听到后似是松了一口气：“放心吧，没事。之前咱俩不是统一口径说你要陪我一起出个紧急差，事务保密吗。现在算下来，刚离开三天，叔叔阿姨那边目前还没有怀疑什么。”
温暮闻言垂眸，点了点头。
就在乔松之以为没别的事时，温暮又抬起了头，神情平静地盯着乔松之问：“所以，这短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这边，宋清辞跟着乔森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上空空如也，毕竟文件签字是假，给人独处时间是真。
“别逼得太紧，人都是要有自己的空间的。”乔森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落地窗前的宋清辞身上。挺拔不屈的背影，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烦躁。
“我没有。”宋清辞眉心微蹙，声音低沉。
“噗。”乔森笑了，“行行行，你没有。是我醒来后紧张得盯人不放，生怕人跑了，行吧？”
宋清辞闻言，转过身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乔森。
乔森不以为然地摊手道：“换谁都一样。参加了个内测，醒来后发现自己多年前的crush，戏里戏外都情感突变，任谁也没法一下接受吧。”
“不是戏。”宋清辞果断打断了乔森。
“急着和我解释有什么用，去和他解释。”
“我解释了。”
宋清辞皱着的眉从屋子里出来后就没放下来过。
“放轻松，人还在，就有机会。”乔森站起身走到宋清辞旁边，拍了拍他的肩。
宋清辞转头看向他，乔森都以为他要表达什么兄弟情深了，结果下一秒——
“一直是crush。”
乔森:“……”
好嘛，这是在反驳自己那句“从前的cursh”。
乔森冲着宋清辞离开的背影喊道：“有本事把人追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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