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主卧浴室有水声。
不是急促的淋浴,是水缓慢注入浴缸的声响。
苏晚在走廊上顿住,侧头,望向半开着的书房门。
灯亮着。
弥纪庭坐在靠窗的电脑后,屏幕上是她看不懂的外文,不是英文,大概率是物理领域专业文献。
他神情专注,侧脸被冷光勾勒,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可也是这样的他,记着她不喜淋浴只爱泡澡,哪怕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也为她备了热水。
他的细致入微,无可指摘,是完美到挑不出错的联姻丈夫。
苏晚无声地牵了牵嘴角,自嘲地笑。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没觉得暖,反而有细密的窒闷感。
她不该贪心的。
这场商业联姻持续近一年,弥纪庭做得足够好,好到她自惭形秽。就像今天,她只念想着从他那里得到一份七夕礼物,却完全没想过,自己也该为他准备什么。
弥纪庭缺什么呢?
家世显赫,父母和睦,年少成名,事业得志,富甲一城,甚至连“英年早婚”这一项都超额完成,他的人生完美得像标准答案。
苏晚赤脚踩在凉的地上,走向书房,她的脚步终究不够轻,惊动了他。
弥纪庭从屏幕抬了头,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也朝她走来。
“好像浴缸的水要满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我去关。”
他擦着她的肩过去,带起轻微的气流,留下淡烟味。
“弥纪庭。”
苏晚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小臂,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身,“嗯?”
顶灯是冷调的银白,倾泻下来,将他轮廓分明的脸照得愈发冷硬。
苏晚的目光落在他微抿的唇上。
会是柔软的吗?
心跳失序,撞得耳膜疼。
苏晚抓住他胳膊的手用力,踮起脚尖,仰头将自己贴了上去。
害怕勇气稍纵即逝,她紧紧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柔软没有到来,只蹭到弥纪庭的下颌,他的胡茬扎得她微微刺痛。
苏晚轻“啊”了一声,意外之下,倏然睁开了眼。
正正撞入他垂落的视线里。
他就那样看着她。
目光平淡无波,从略微高出的角度落下来,还有一丝审视的重压。
尴尬。
太尴尬了。
血涌上头,苏晚脚跟落回地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慌忙从他身前退开,拉开两人的距离。
“……这个,算作你送我皮卡丘的回礼。”
她试图让语气轻快,却掩不住狼狈,“不好意思亲歪了,但我第一次亲男的,你不能嫌弃。”
弥纪庭没有说话。
镜片后的目光难以解读,他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又像根本不在意她的触碰。
隔了几个呼吸,他轻微颔首,转而看向主卧的浴室,声线平稳无澜。
“苏晚,浴缸的水,真的满了。”
“哦,我先去洗澡。”
苏晚落荒而逃。
进了主卧,反手关门。
她透过快要合拢的门缝,望了一眼书房。
弥纪庭已经坐回电脑后面,屏幕冷光重新笼罩了他,镜片反射一片白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他背脊挺直,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没有发生。
毫无波澜。
她亲了他,他竟然毫无反应?
鼻尖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发热。
苏晚用力甩上门,“砰”的一声。
浴缸的水溢出来了。
她关掉水龙头,脱去衣物,把自己整个沉入温水之中,屏住呼吸。
空气从她的肺里一点点挤压,引起轻微的窒息。
她继续下沉,想象自己变成一条记忆只有七秒的金鱼。
那么无论刚才弥纪庭对她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金鱼都不会记得。
一会她见了他,就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维持这表面的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模糊地传来。
“苏晚?你没事吧?”
是弥纪庭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显得沉闷。
浴缸的水已凉透,冷意渗入皮肤。
苏晚从水中坐起,拉住冰凉的浴缸边缘,半撑起身子,大口大口吸入空气,咳嗽起来。
肺部重新充盈,周围弥漫着桃子味沐浴露的甜香。
她抹掉脸上冰冷的水珠,朝着门外回答,“没事……咳咳……浴缸太舒服,不小心睡着了。”
嗓子发痒,咳嗽牵动了智齿的神经,尖锐的疼痛让她皱紧了眉。
门外,沉默了片刻。
“快十二点了。”
弥纪庭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多少波澜,“明天还要上班,抓紧出来睡觉。”
又是这种长辈式的话语。
苏晚扯过一旁的浴袍,胡乱裹住湿漉漉的身体,拔高音调,“不用你管!”
迈出浴缸时,一脚踩在放在地上的拖鞋皮卡丘脸上。
绒毛挤压变形,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
心脏收紧。
她慌乱地撑住了浴缸的边缘,阻止了摔落,惊心动魄,一场虚惊。
顺着边缘滑坐在地,冰凉的地砖贴着后背。
劫后余生的害怕,和积攒了一晚的委屈决堤,压抑的哭声从她喉咙里破碎地溢出。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好想你……”
-
一门之隔。
弥纪庭清晰地听见里面重物滑倒的闷响和苏晚的惊呼。
他握着门把手,花了三秒钟,急速整理思绪。
该不该立刻开门冲进去。
但就在他准备拧动门把时,苏晚的哭声穿透了浴室的门板。
她说着,“你为什么躲着我”,“我好想你”。
弥纪庭拧动门的动作停住。
他从她的声音里判断,她应该没有摔伤,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后退了半步。
现在被她想着的、让她难过的,应该是快一年不见的妈妈。
她的眼泪,她的哭泣,与他这个人,没有半分关系。
有了这个认知,弥纪庭最终选择仰起头,对着门板冷静开口。
“需要帮你向电台那边请假吗?明天你好好在家休息。”
“不要碰我手机!”
里面的哭声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鼻音浓重、炸毛般的抗拒。
“你走开!”
“……”
听她话音虽带着哭意,至少中气十足,弥纪庭顿时更放心了些。
他换了种方式,“我打开通风扇?里面水汽太重,容易窒息。”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
这是她不反对的意思。
弥纪庭摁下墙上的通风扇开关。
机器呼呼运作,搅动了空气。
即便如此,里面细微的、强忍着的啜泣,依旧断断续续钻进弥纪庭的耳朵。
她的难过与他无关。
他牢记着,此时贸然靠近,不合时宜地关心,只会惹怒她,让她更不自在。
他给不了她真正需要的安抚。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退开,留出空间,等她一个人慢慢平复和消化。
弥纪庭从浴室门前退开,回到书房的电脑前。
屏幕上那页德文文献,十分钟之前就已经仔细看完了。
他压下鼠标,机械地滚动到下一页。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研究所的工作助理齐颜发来了新消息。
【弥老师,康复院刚才来电,说苏阿姨已经醒了,病情暂时稳定下来,请您和太太放心。】
弥纪庭的目光在“太太”二字上停留一瞬,然后熟练地删除这条记录。
【有劳。】
锁上屏幕,他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上个月去看望苏晚的母亲,纯粹是一时兴起。
他正好在那座城市出差,晚上忙完学术会议,临时联系疗养院却被告知,没有苏家少爷苏吾的亲自同意,任何人不能探视病人。
助理齐颜当即给苏吾打去电话,识趣地点开了外放。
电话那头背景音里有悠扬的古典钢琴乐,苏吾接通电话,带着惯有的散漫,说正在一个私人拍卖会,看中了一幅宋朝的工笔画,但是他最近手头很紧,颇为遗憾。
齐颜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不等弥纪庭发话,直接问那幅画什么价钱。
一千万。
这笔钱在顶尖的古董字画交易里不算什么,对弥家而言,更只是微不足道的数字。
弥纪庭想也没想就点头,示意齐颜通过银行转账过去。
钱到位不到一分钟,苏吾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弥纪庭私人的手机上。
弥纪庭挂断。
齐颜代为回复了过去,语气公事公办,【苏少,弥先生的意思,没有下一次。】
随后,弥纪庭才得以见到苏晚的母亲,却得知苏母刚被送进手术室经历了一场抢救。
难怪苏吾要全面封锁疗养院的消息。
原来苏吾自己也清楚,一旦苏晚的母亲过世,苏家就彻底没了可以拿捏苏晚的筹码,也就无法再稳住弥家。
至于堂堂弥家继承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苏家从外面接回来的、二房私生女苏晚。
全程陪同在旁的齐颜,肯定不知道原因,也绝对不敢多问一句。
-
浴室里有吹风筒的声音。
弥纪庭进主卧,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避免她着凉。
他脱掉西装,挂好,又解开衬衫的袖口,往上挽起两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吹风筒的声音停了。
他回书房关了电脑屏幕,回头时,苏晚从浴室出来了。
她的眼睛很红,还有点肿,哭得不轻。
浅色的浴袍带子系得松松垮垮,领口歪斜,露出小片锁骨的皮肤。
她在床沿坐下,习惯性地把右腿向内弯曲,压在自己身下,左腿落下来,光洁的脚踝裸露着,轻轻摆动,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地毯。
一下,两下,三下……像个无聊又倔强的孩子。
“弥纪庭。”
她看完了手机上的短视频,把那只蹭地毯的脚也收回了床上,侧边跪坐着。
弥纪庭回过神,顺手将早已倒好的蜂蜜水递给了她。
“谢谢。”
她接过去,小口地喝着,只喝掉一半,便把剩下半杯的杯子放在床头柜。
然后很乖地滑进靠内的一边床,拉高被子,压在下巴,闭上眼睛。
“晚安。”
她的嗓音里还能听出哭过的软糯。
“晚安。”
弥纪庭低声回应。
他看着她在被子里翻过身,面朝窗口,似乎仍在生着闷气,却让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脸。
在浴室花了些时间处理。
他没动她喜欢的浴缸,只用旁边的淋浴,高效,快捷,冷水能让他迅速冷静。
所有不合时宜的、多余的情绪,发泄出来被水带走。
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就像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苏晚。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他自己,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擦干头发,回到床边。
他已恢复一贯的冷静,睡衣扣子扣到最上一颗,平躺在苏晚身后,中间隔着不到半米。
他能捕捉到她清浅的、睡熟的呼吸,还有她身上散发的温热,和那股甜甜的桃子香气,这些属于她的,无声地侵占了他的领地。
同床共枕快一年,他们从来没有越界之举,今天在药店门前,他失控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现在冷静下来,理智告诉他,不能勉强。
先不说婚内什么也是犯法的,一旦情况失控,她恐怕永远不会原谅他,而他,也会永远失去还能像现在这样留她在身边的可能。
他只能继续等。
等到有一天,她或许愿意真正睁开眼,看看他,真正接纳这段在他心里早已变质的不正常关系。
窗帘不透一丝光,床头夜灯也被他关掉。
卧室陷入纯粹的黑。
他拿过手机再次联系齐颜,让他通过电台那位追他的策划总监徐希希,迂回地帮苏晚请假。
听说徐希希追齐颜追得很紧,请假这事想必也不难办。
只是,该用什么理由解释他弥纪庭如此关心苏晚?
苏晚明确表示过,不想公开他们的关系。
弥纪庭最终放弃了这条迂回路线。
他重新坐起来,倾身,去拿苏晚枕头底下的手机,可以趁她睡着直接发邮件请假。
手臂压在她的颈后,嘶嘶呀呀的一阵碎响。
“你也没睡?”
黑暗中,苏晚忽然扭过头,清醒得完全没有睡意。
弥纪庭的动作僵住。
他维持着撑在她上方的姿势,极近地,看着她模糊的面容,低声解释。
“想拿你的手机,帮你请假。”
苏晚闭了眼睛,没动,沉默在蔓延。
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说,“不用请假,我明天能去……”
话音未落突然倒吸冷气,“嘶——”
“牙又疼了?”
“嗯……”
她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鼻尖酸意上涌的时候,一个轻柔而干燥的吻,落在她额头。
温热。
一瞬即逝。
“你在、干什么?!”
苏晚睁开眼,惊得往后缩了一下。
手下意识地捂住额头被亲到的地方。
卧室太安静,她缩在黑暗的床角落,似有自己的回音在周围环绕。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你刚才亲我的回礼,也可以理解为……别的任何意义,都随便你。”
苏晚看不见弥纪庭,心跳越来越剧烈,正要说,“我不需……”
耳边却又响起他带着漱口水薄荷清苦的平淡冷静的问题。
“你的牙,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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