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八斋舍那间充斥着药草清香的观察病房。体内的剧痛已然消退,只余下一种深重的虚脱和被掏空后的钝痛。
他目光空茫地落在天花板上,直到一个巴掌大的纸偶“褚先生”飘到他眼前,没有五官的脸“注视”了他片刻,旋即化作一道迅疾的风讯,无声地滑出门外去报信。
短暂的寂静后,他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合时宜地熟悉,不像八斋舍医师或队员的稳健步伐。
踉跄,缓慢,每一步的间隔都细微不均,带着一种初生雏鸟般的笨拙和努力维持的平衡。
就像是那个人。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像是被冰封的巨掌猝然攥紧,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
所有涣散的感官被迫疯狂凝聚,死死锁在那逐渐靠近,一深一浅敲打在他心鼓的脚步声上。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细微的拖沓声,是她的右腿仍未完全自如行走发出的动静。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被推开。
来人先在门口稳住身形,胸口微微起伏。
她轻轻喘了口气,然后,抬起头,走进来。
走到床边,对上零辉愕然却下意识想要闪避的目光,露出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笑容,声音清润。
“你好,我是你这次的主治,林无雪。”
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纤细却稳定,姿态坦荡而自然。
零辉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算是回应。
他的表情如常,若非脸色过分苍白,几乎看不出经历过的痛苦。
林无雪自然地托起他搁在薄被上的手腕。
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手腕主人瞬间的僵硬写满了抗拒。
她不由放轻了动作。
只是手腕内侧陌生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垂眸。
少年稳定持剑的手腕内侧布满细细密密的伤疤,新旧交错,狰狞地爬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但她什么也没说,长睫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只是将手指更轻地搭上他腕间,避开了那些凸起的疤痕。
一股温和舒缓的灵息自她指尖探出,渗入他干涸龟裂的经脉。
“诅咒暂时被压制了,”她凝神感知片刻,开口道,“但内腑震荡导致灵息紊乱,需要继续静养观察。”
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目光刻意落在远处的药柜上,试图忽略手腕上的温热和那缕温柔的灵息。
它们抚慰着他体内的残破废墟,让他不得不绷紧全身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还有哪里感觉特别不适吗?”
林无雪仔细探查着,轻声询问,目光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上。
他下意识摇头,动作牵动了口腔内的伤处,发出极轻的一声抽气。
本就看着他的脸,这一丝异样自然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零辉,张嘴,我需要检查一下。”她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褚先生已从器械台上取来一盏灵源灯,柔和的光线顿时照亮诊疗区域。
零辉的下颌线一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扫向她,带着明显的抗拒。
但在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那锐利又迅速消融,转而成为一种复杂的挣扎。
他终是败下阵来,缓慢地张开嘴,动作僵硬。
林无雪戴好手套,侧身接过褚先生递来的压舌板,借着光检查。
他口腔左侧黏膜的状况有些严重,大片组织破损渗血,深浅不一的齿痕交错,有些伤口边缘已经发白,是反复咬伤同一位置所致。
“你……”
她欲语又止,但已透露对他自伤行为的不认可。
“需要先清创再上药。会有些刺激,尽量保持张口状态。”
她从褚先生捧着的托盘中取出一把细长镊子,夹起一块浸透清灵液的棉球,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颌,试图固定。
医用手套的微凉触感让零辉不适,棉球精准地触碰到他伤口最严重的区域。林无雪的手法快速而精准,以伤口为中心向外螺旋清洁。
她换了一支新棉签,蘸取半透明凝胶状冰草膏,仔细地将药膏涂在伤口上,又接过褚先生递来的止血明胶海绵,精准地覆盖在最大的创面上。
“轻轻顶住这个,保持五分钟。”她指导道,指尖隔着手套,轻微地擦过他的舌尖。
待她手指离开,零辉很快偏头避开其他接触。
悸动与难堪交织涌上心头,他喉间压抑滚动一下,低应一声后背对着她躺下,拉起被子。
那种刻意的回避和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林无雪利落地摘下手套,将用具放回托盘。
“明早我会再来换药。如果出血增多或疼痛加剧,立刻让褚先生通知我。”
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颤的睫毛,语气放缓了些,“伤口会好的,别太紧张。”
房门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几乎就在门轴停止转动的同时,零辉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冷冽的清明。
——
零辉第一次遇见林无雪,是十三岁。
十三年的人生,从父亲病死的那一刻起,被粗暴地划开成截然不同的两端。
前半段受尽父母兄弟宠爱,不知人间苦难为何物;之后,天塌地陷,众叛亲离,他被冠以“不祥”之名,作为弃子被丢入Bullhooks。
彼时他以命博得角斗场内的一线生机,不过是权贵桌上押宝取乐的几个筹码。
但孩童心性总是自大又倔强,即便身陷泥沼,仍残存着一丝可笑的傲气,固执地认为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
靠小聪明在押宝搏斗里苟延残喘,用遍体鳞伤挣得存活的机会,最后成为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迎来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实验惩罚。
只是他始终不愿意用牵过母亲的手去沾染杀戮。
被教授收养是他以为的新转机,然而不过是命运又一次的残忍戏弄。
任务垂危,Bullhooks注入他体内的九命猫“源种”被激活,躯体化猫。
剧烈的痛苦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骼扭曲,身形坍缩,皮肤被漆黑的毛发覆盖。
最终变成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幼猫。
从父母骄子到角斗囚徒,从实验品到非人异类,一次又一次的大起大落,彻底碾碎了少年最后的心防。
极致的崩溃甚至无法宣泄为哭声,只能化作黑猫喉间一声声低低的、绝望的呜咽。
连最基本的哭泣,也成了一种奢望。
可还没来得及自暴自弃,林无雪捡到了他。
——
彼时的林无雪还只能坐在轮椅上移动。
轮椅碾过积雪的细微声响,混合着轮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灵息嗡鸣,成了他混沌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一次次在他日后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响起,仿佛她又一次穿透风雪,来带他回家。
他还记得抬起头时,撞入那双清澈温润的眼。
那眼眸里没有惊惧,没有厌恶。
只有一丝淡淡的讶异和随之涌上柔软的怜悯。
在他试图龇牙警告时,她并未退缩,只是用灵息温柔地包裹着他。
她始终保持着一段不会让他感到压迫的距离。
有时会用带来的灵药,小心翼翼地处理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
有时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在冬日的暖阳下,诵读一些安抚心神的灵植典籍。
她甚至笨拙地操控轮椅,试图在未封冻的溪流边,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他抓一尾鱼,最终却弄得自己衣袖尽湿,只得无奈笑着用小火诀烘干。
她在他常常活动的区域,细心布下了一重又一重温和的防护与隐匿灵印。
而他只是一只没有灵力的黑猫,能回报她的,不过是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手心,在她掌心留下沾着草叶的猫爪印,换得她一笑。
就像记忆中母亲牵着他的手就能快乐一整天。
只是捏了捏他柔软肉垫的猫爪,她清丽的眉眼就能舒展一整天。
这种久违不设防的偏爱,让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沉溺其中。
零辉甚至贪婪地想,就这样一辈子当她的一只黑猫也好。
这短暂而脆弱的温暖,是他无边黑暗里窥见的唯一天光。
但命运又一次对他开起玩笑。
伤愈之后,他试图寻找变回人形的方法却一无所获。
而当他几乎接受现状,开始眷恋作为黑猫被温柔以待的生活时,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清晨,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再次逆转。
他又变回了那个人类少年。
阳光刺眼,他**地蜷缩在冰冷的空地上,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羞耻瞬间将他吞没。
“怪物……”
曾经听过的唾骂和流言又一次在脑中疯狂回荡,尖锐刺耳。
这副模样被她看见,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没有告别,甚至不敢回头,他凭着本能,狼狈不堪地逃了。
——
他不愿意当怪物,但人的道路早已在他被丢入Bullhooks的那一刻起,就被彻底阻绝。
此后,他便彻底封存了所有软弱的情绪。
就当自己是一把武器吧,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这大概是他残破余生唯一能选择存活下去的方式。
至于林无雪。
她很好。
只是他不配。
……
曾经的点滴温暖,如同穿透寒冰的微光,让零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柔软。
但那抹温度稍纵即逝,迅速被更深的晦暗吞没。
明早还要换药……
意味着明天还会见到她,意味着还要再次在她面前狼狈张开嘴……
他的手无意识地落在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隔着手套的微凉触感。
这感觉比体内最凶戾的诅咒发作更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零辉眼神彻底沉了下去。
早就下定决心不与她再产生任何交集,那份不该有的妄念早已彻底死了。
没想到这次诅咒发作,竟阴差阳错更换了主治医师。
偏偏是她。
体内肆虐的痛楚已然平息,虚脱感仍在,但四肢正逐渐找回力气。
经验告诉他,这次发作期最危险的阶段已经熬过,剩下的调养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
跑吧。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破开所有犹豫。
心中做下了决定,行动就简单了。他从不缺乏决断力和执行力,尤其是在有关“林无雪”的事上。
他掀开被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缓,沉默地换回自己的衣物。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落寞的身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原本被留下观察、呆坐床头的那个小纸偶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不安地飘了过来。
零辉手腕骤然一翻,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那小小的纸偶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他冰冷的手指精准夹住。
纸偶在他指间拼命挣扎,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低眸,面无表情地审视与她有着微弱联系的“监视者”。
苍碧色的眼瞳里掠过近乎本能的杀意,最终却只是指尖微动,将灵息凝成几乎看不见的细绳,随手将它拴在了床头。
他不再停留,单手一撑窗沿,悄无声息地落入窗外庭院的光影之中,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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