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青石板地面又新添了几道焦黑的灼痕，边缘还闪着未熄的暗红。
林一墨甩了甩酸麻发胀的右腕，指尖残留的炽热灵息明灭不定，最终凝成几片虚幻的火鸟翎羽状灰烬，飘散落下。
“一墨，你的控制力怎么回事？”
燕惊风抱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摇了摇头。
“灵息运转滞涩，收放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灵息不是这样挥霍的。”
林一墨扯了扯嘴角，拉出一个惯常的笑，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场外廊下。
林砚之一身剪裁合体的素净医师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清瘦，正微侧着头与另一位医师交谈，指尖夹着一支笔，轻点着手中的硬质病历板。
清晨的光线穿过廊柱，给她周身镀了层柔和的淡金边，却丝毫化不开那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
三天了。整整三天。
她没给过他一个正眼。
“没手感。”林一墨嘴上应得敷衍，垂下的掌心却又“噗”地窜起一簇炽烈火苗，焰心泛着不稳定的亮白，热度比平时更烈三分，“我再练会儿，找找感觉。”
燕惊风无奈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去。
林一墨脸上那点散漫的笑意瞬间收敛，眼神沉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灵息再次躁动涌动。
那只形态略显狂乱的的火鸟重新在他身前凝聚成形，羽翼舒张，每一次扇动都带起滚滚热浪，灼得空气微微扭曲。
见她依旧不理睬自己，林一墨唇角勾起一抹近乎赌气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顽劣。
他并指向前一挥，那躁动不安的火鸟骤然发出一声清唳，猛地腾空而起，携着惊人的威势——
并非冲向训练靶桩，而是故意偏转了方向，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直直冲向廊下！
惊呼声四起！
就在那灼人发肤的热浪扑来的刹那，那只炽烈的火鸟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精准掐灭了核心，“嘭”地一声脆响，骤然炸裂开来。
火鸟瞬间碎解成无数金红色的细碎星点，纷纷扬扬，簌簌坠下，如同一场短暂却绚烂到极致的火雨，除了光热，并未蕴含任何真正的破坏力。
跳跃的光点映亮了廊下那一小片空间，也清晰地映照着林砚之骤然抬起的面容。
流光溢彩的火星落入她清澈的眼眸，却点不燃丝毫温度，只在那深潭般的瞳孔表面划过一瞬间的璀璨倒影。
吓到了吧？
林一墨紧紧盯着那边，心里混着恶作剧得逞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总该看我了，好好看我一眼。
林砚之确实看了过来。
隔着半个喧嚣未定的训练场，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冷得像数九寒天里冻结的冰湖。
那视线极快扫过他右臂手肘，白色的绷带边缘已经有些松散，隐约透出底下不正常的红晕。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随即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病历板“啪”地一声合上，对身旁似乎想说什么的同僚微一颔首，转身，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
“砚之！”林一墨心头一空，下意识喊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的挽留。
那道清瘦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
“宝宝！”他豁出去了，提高了音量，声音刻意拉得吊儿郎当，裹着一种明目张胆，几乎算得上挑衅的撒娇和试探，“真不理我啊？”
那身影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真的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细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砚之最终没有回头，径直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林一墨脸上强撑着的笑终于彻底垮了下来，嘴角无力地垂下。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是几粒未曾完全熄灭的灵息火星灼烫了皮肤，他猛地缩手，对着发红的掌心懊恼地“嘶”了一声。
——
夜色深重，喧嚣散尽，白日的躁动与难堪沉淀下来。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林砚之侧脸一片冷白，眼睫下的阴影透出几分疲态。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石子磕在窗框上。
她动作不停，继续捻碎干枯的花瓣，加入玉臼中慢慢研磨。
又一声。更响了点。
研磨的节奏依旧平稳。
第三次响动传来时，伴随着压抑的抽气声，像是有人碰疼了伤口。
玉臼停在半空。林砚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裹着忍无可忍的躁意。
她放下药臼，走到窗边，猛地推开木窗。
林一墨就蹲在窗外的老槐树上，离窗棂不过几步距离。
显然，他没料到她会突然开窗，脸上那点可怜巴巴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举着作势要敲窗的手也僵在半空。
手肘上的绷带完全散了，胡乱缠绕着，渗着点新鲜的血色，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两人对视一眼。
林一墨先反应过来，立刻弯起桃花眼：“宝宝，我就知道你舍不——”
“林一墨。”林砚之的声音比夜风还凉，“你今年三岁？”
“我错了。”认错倒是飞快，林一墨趁机从树杈上站起来，想往窗台上跳，动作间牵动手肘，又是一声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不是装的。
林砚之的视线在他痛得发白的嘴唇和洇血的绷带上扫过，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她侧身让开：“进来。”
林一墨立刻手脚并用地翻进窗，落地时有些踉跄，下意识想伸手扶林砚之的胳膊稳住身形。
林砚之后退一步，避开了。
伸出的手抓了个空，林一墨怔了怔，慢慢垂下手臂，嘴角却还强撑着笑，“真狠心啊，林大夫。”
“手。”林砚之言简意赅，转身去拿药箱。
林一墨老实坐到椅子上，伸出受伤的胳膊。绷带被一层层解开，露出狰狞的伤口和周围不正常的红肿。
不用想，白天的过度运息和胡闹让伤势急剧恶化了。
林砚之清理伤口的手法一如既往地精准利落，微凉的水汽顺着她的指尖溢出，温和地涤过伤处，缓解了那磨人的灼痛感。
可她的表情比任何一次治疗都要冷，全程避开林一墨试图交汇的目光。
“砚之，”林一墨忍不住开口，声音低了些，“那天的事，我…”
“任务优先，无可厚非。”林砚之打断他，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病历，“但过度消耗导致旧伤复发，是愚蠢。擅自离场中断治疗，是渎职。训练场肆意妄为，干扰秩序，是幼稚。”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水流：“还需要我补充吗？”
林一墨被这一连串砸得有点懵，下意识回嘴：“那花…绣球花，你不喜欢？”
林砚之拿着药瓶的手顿住了。她看向林一墨，眼神里有什么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压制下去，沉沉的，看不通透。
“喜欢。”半晌，她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所以呢？”
“所以…”
“所以你觉得，一枝绣球花，就能让这一切翻篇？”
林砚之逼近一步，她身量比林一墨矮，此刻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你眼里，我的担心，就这么廉价？廉价到你用一枝花，在大庭广众之下，像逗猫狗一样打发？”
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字字砸在林一墨心上。
“我没有……”
他词穷了，平日那些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在真正的歉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轻浮。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准确传达自己那一刻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
“我只是看到花开得好，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他声音渐低，尾音几乎散落在唇齿之间，化为含糊的呢喃。
“我怎么舍得轻视你……”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已先一步颓然垂下，泄露出深藏的沮丧。
目光不敢直视，只敢借着低头的间隙，用余光忐忑地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林砚之停下了所有动作。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夜风拂过叶片的沙沙细响，以及两人之间沉闷的呼吸声。
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静默地伫立原地，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竟显出几分平日罕见的寂寥。
所有因关心被轻慢而生的委屈堵在心口，可他这番直白又笨拙的道歉，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
“我会好好想想……”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他说的，“如果你不在，生活是怎么样。”
“想都别想！”
林一墨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也顾不上伤口，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热而干燥，带着火系修炼者特有的温度，还有阳光灼烤过的气息。
两人身体骤然相贴，俱是一僵。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触感，清晰而陌生，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松开。”林砚之下意识挣扎，试图抽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低哑得厉害，手臂却收得更紧，“我不会不在。”
他将头深深埋进她颈侧的衣襟里，闷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和急切，“我保证。”
“你的保证，”她的声音依旧沁着凉意，却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能侥幸用到第几次？”
林一墨浑身一僵。
一瞬间，他恍然明白。
她并非不近人情，也非生性冷漠。
她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他某一次鲁莽的“任务优先”，某一次不顾后果的“肆意妄为”，终有一天会变成再也无法挽回的“不在”。
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掌心滚烫，带着常年修炼留下的薄茧，极其郑重地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将她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林砚之动作一顿，终于抬起眼看他。
“再看我一次。”他迎上她的视线，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恳切。
指腹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细腻的手背肌肤，不带任何狎昵，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
“就看着…看着我下次完好无损地回来，看着我不再胡闹，看着我把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她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并非用力推开，而是转而拿起一旁的绷带，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重新为他包扎起来。
月光无声流淌，他迟疑地用左手小指，极轻地勾住了她自然垂落的宽大衣袖的一角。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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