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说好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周云展带着甘甜宁把丰凌派转了个遍，看完了好山好水，又邀请甘甜宁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其实不过是一处隐蔽的山洞，里面很冷，山壁内留着他从小到大的乱涂乱画，空空旷旷的，只有一面巨大圆形的缺口与外相通，这缺口中的景色如一幅画，四季不同，往往心随景动。兄妹俩坐在枯草铺就的石床上，一起欣赏蕴着水汽的显得辽远的丰凌山，葱葱绿草香，满目翠竹荡，微微的风吹进了饶了一圈又跑出去，卷起两人背后的发纠缠在一起。女孩的头搁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微闭着双眼，就那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哥，我想明天就回去了。”
“回哪去？”
“回到养父家里去，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呢，出来这么久，他们该着急了。”
“我以为你来了，就不会走了。”
“哥，你想什么呢，我可是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哪能你想要回去就要回去的呀，不过你要是想我了，还是可以来看我的。”
“去哪里可以找到你？”
“等我回去了，给你寄信来。”
“真的？”
“当然了。”
“你不会这一走就无影无踪了吧。”
“怎么会？不然我干嘛专程来找你呀。看到哥哥在这里生活的这么轻松、幸福，真替你开心，我也是，很幸福，爹和娘应该也会很开心的。”
“爹娘怎么会开心呢，让妹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做哥哥的竟然还不管不顾，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去一个根本找不到家的地方。”
甘甜宁猛然瞪大的双眼里胀满了眼泪，风一吹，就哗啦啦全往下落了。
周云展捧着她的小脸给她擦眼泪，又轻轻拍拍她的头，“你这个小脑袋瓜，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净逞能。”
甘甜宁呼出的气都带着颤抖，眼睛一闭，把脸埋在周云展的怀里无声地哭起来。
甘甜宁走的那天，流蓑也来送她。虽然只有寥寥数语，照她的性子，已是难得。
“真的不留下吗？”
“哥哥，我难以留下，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莽撞，会好好保护自己，我知道，路还有很长，我一定珍惜自己的生命，等到哥哥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你对我期望太高，我怕辜负了你。”
“不，哥哥，对不起。”
“你是要让哥哥羞愧而死吗？”
“真的对不起。”
“傻丫头。”他朝身后不远处的流蓑看了看，收回的视线又忽而看向很远的地方，“我一直都奢望能为谁做些什么，可谁都不需要。甜儿，我们的爹娘，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他们把爱都给了我，却亏待了你。哥哥对你，对爹娘，都是亏欠最多的人，终于，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了，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苦于无门的这些年，到今天，才寻到了出口。”
甘甜宁拉着他的手，捏了捏，周云展回以微笑。
甘甜宁下山仍走的是北山崖，她在周云展和流蓑的护送下顺利下了山。飞扬的尘沙中，瘦弱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甘甜宁走后，周云展想躲开流蓑，却没办法。
“她到底是谁？”
“你不是不管我的事。”
流蓑被他一言堵住，紧抿着唇。
“师姐，对于我，她和你一样重要。”
“混账！”
又一巴掌。
“师姐，你有点自作多情吧，我又没说她对我到底有多重要，你就生这么大的气？”
流蓑脸色涨红，有点气急败坏。这世上，只有周云展能惹她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周云展用舌尖顶了顶被抽红的腮，耷拉着眼皮却流氓口气地继续道：“不能因为我亲了你，就事事往那上面想吧，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招惹你了。”
说完这句话，周云展转身就走了，流蓑愣住原地。
散漫的步伐透着颓败。他总是喜欢装作可怜的样子来博取同情，他总是用一百句相驳的话来让人心乱如麻，可是这一次，她却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认真。
从小，掌门师伯就把自己安排在他身边，她话不多，又严厉，周云展不知在她手下哭过多少回，可就这么哭过来了。他也是最黏她的人，即使流蓑从没给过他多少好脸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深深的根。从他若有若无的试探开始，她就在纵容中助长他的气焰，以至于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得寸进尺。如若说周云展是自相矛盾的，那么她流蓑更是。她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来得乱七八糟的感情，应付不了步步紧逼的直白讨好，只能在慌不择路中选择了自我保护。她是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可为什么又没由来的乱发脾气，为什么他不能再耍赖讨好，那样的话，或许……
没有或许了，她万万没想到，和他的缘分竟然永远停在了这里。
一场预料之中纠纷发生了。
代孤山带着大批人马冲上了苗权豢养私兵的小岛，一时间小岛上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似乎在重演二十年前惨痛的一幕，但代孤山很快发现苗权并不在岛上，而且当他察觉出这种诡异时，莫名其妙出现在海上的一支船队将小岛重重包围，登岸除了苗家分舵，还有全灵、四宾两大分舵，看来他们早已经勾结在一起，今日就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双方在这场混战中谁也没有留情，将多年的怨气发泄殆尽。
这一战标志着火莲教正式分裂为两大阵营，东南各一半，另四家分舵同代孤山一起，与苗家为首的三大分舵形成对峙局面。
事情正如西门寻和玄蜚声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火莲教的左右二使似乎并未受到当下局势的任何影响，自顾自地做着本职工作，一门心思地料理教派事务，显得格外置身事外。
这日，散春阁里，真言向徒儿嘱咐几句，便带着药箱走了。每三个月他都要例行去给代孤山检查身体，这一工作一般会持续三天，每当这样的日子里，甘如师得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他多数时间窝在师父藏书阁里背药方，或者凌水不出任务的话就去找他玩，总之他会避免遇见玄蜚声。距离他们上一次令人窒息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半年，甘如师安安分分做了好几个月的小哑巴，也没再出过任务，上次出门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没想到在实战面前，他竟显得手足无措，简直给真言师父丢尽了脸面，所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用功，成为一个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帮手，不再给凌水和西门寻拖后腿。而正当甘如师在家里发奋刻苦的时候，两个来找他的人在散春阁的门口快掐起来了。
“凌水，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有些人不仅没有自知之明，还厚颜无耻。”
“到底谁才是厚颜无耻？你凭什么霸占他三天的时间。”
“因为他乐意跟我呆着。”
玄蜚声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水趾高气扬地进了散春阁，他气极，抱着双臂守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这半年他忙翻了，不是跟着代孤山去剿杀，就是在东滨附近的各分舵奔走，分了家，许多规章程序都要调整，海运线路调配，货运商品目录的更新，各分舵之间的捆绑，一系列的琐事都压在他身上，这么大的产业少了一半，事儿倒是一点都没少。不过托了事务繁忙的好处，那点情情爱爱的事倒是没怎么折磨他，一晃半年就过去了。
甘如师和凌水并肩而来，他又长高了一点，早超过了凌水那个长不高的，仔细看来，这两年他脸部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显得俊秀又凌厉，不再像年少咧嘴大笑时，整张脸都灿烂起来，而是常常微微牵起嘴角，真正的笑意蕴在眼里，温润的唇显得含蓄。这就是他一闲下来就跑到心尖儿上的人。那青年抬起头，投过来的平静目光让他无端紧张起来，他以为甘如师会对他熟视无睹，没想到他走了过来，恭敬一拜，“大人。”
玄蜚声眼睛里放光，惊喜地向前靠近。
“你流鼻血了。”
玄蜚声摸了摸，真的流鼻血了。最近太忙，熬成这副狼狈模样，他刚想装下可怜，甘如师却在提醒过后，和凌水一起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玄蜚声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点委屈得想掉眼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晚间西门寻留甘如师和凌水吃饭，他现在厨艺越来越好了，教里那么乱，难得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一门心思研究吃的。他俩来的时候正撞见代意脸色难堪地出来，自从一年多以前那件事发生后，代意再也不敢靠近小院，只是还不停地往小院里搬东西，而西门寻别说收起来了，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全部给她送回去。他们没吵架，但也再没说过话。此次代意来，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甘如师有时想，代意好像把西门寻当做她养的脾气很大的宠物，即使永远哄不好，也会不厌其烦，从没想过丢弃或处理，这种感情让人难以理解，既不尊重他人，也不疼惜自己。在西门寻面前，代意就像从来没有过自尊心，即使她是一个常常随便碾碎任何一个人自尊的人。
西门寻琢磨厨艺的初衷很简单，岛上的饭菜难有新意，小师是个挑嘴的少爷，以后出门免不了照顾，凌水又是个靠不住的，就突发奇想给他们起了小灶，磨炼起自己的厨艺，还在门前开垦了一片小菜园，伺候得不亦乐乎。其实这种围在一起吃饭的感觉，他很怀念，是一种家人般的感觉，即使世间事很难尽遂人愿，活在当下的人该学会互相取暖。
凌水吃到一半，鬼面组的来人喊他办急事，扒拉几口米饭后急急忙忙的走了，西门寻夹着菜往小师碗里放，筷子一搁又给他剥起了龙虾。
“寻哥，要不给凌水留着，等他回来吃。”
“别管他，他是铁打的，不用吃饭，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看你瘦的。”
“哥，我俩一样大呀。”
“啊？是吗？好好好，别管他。”
“哥，我吃不下了。”
“啧，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多吃点，你看凌水，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
甘如师下巴一缩，信了半分，默默地又吃了几口饭。
在甘如师这儿跟事儿妈一样的西门寻哄着孩子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收拾起来，甘如师左等右等不见凌水回来吃饭，西门寻还早把锅刷了，饭一点儿没剩，他终于起身和西门寻告别回去了。
散春阁和小院离得挺远的，他沿着竹林小径往回走，一路上安静得有些无趣，刚开始他还注意听着周围的声音，后来自嘲：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回到散春阁，仍是冷清，不用去跟师父请安，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回到自己小院后，他也没急着回屋，兀自练起镖来，直到全身被汗湿透。
“我才知道，你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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