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浴岛上西门寻小院里，玄蜚声伏案疾笔。一摞摞账本铺满桌面，挤在中间一张巨大的白纸上记录着各种眼花缭乱的数据，草稿纸被他扔得一张张乱飞，只有面对这些工作才会冷静严谨的玄蜚声已经闷头干了四五个时辰，皱紧的眉头此刻才渐渐舒展。
西门寻又提又抱的带着账本进来，玄蜚声刚放松的表情立刻垮了，“怎么还有啊……”
“还有，后面。”
“够了够了，都是废纸。”
“凌水凌时半年多收集来的，有本事当着俩小子面儿说，或者，”西门寻笑了一下，“我可以帮你转述一下。”
“使唤了我一晚上，你怎么忍心啊西门寻，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被你奴役着。”
都有空抬头跟他贫了，看来是出结果了，西门寻毫无怜惜之心残忍地开口问：“算出来了？”顺手抽出了压在他胳膊下的纸，在杂乱无章的涂画中看出来端倪。
“这样的话，问题应该出在东滨或南川。”
“据我们现在对各个分舵总部及下层组织情况的掌握程度，基本上已经捏住了他们的命脉，随时可以行使调查权进行分舵的查处和惩办。”玄蜚声似乎对这个兴趣更大，“让他们唯命是从，更是轻而易举。”
“没有兴趣。”
“嗐，不识货。你猜的没错，除去他们每年从上到下的层层克扣，大部分还是必须往上交的，基数摆在那里，谁敢办的太难看？也没有从各分舵发现高额的金银流动或去向不明的商货交易，所以他们倒是都老老实实供养着月浴岛。”
“但是钱没了？”
“是的，通过这些年的调查，大致可以知道，南川和东滨的数额每年大致都在五百万两白银上下，基本相当，近些年东滨稍逊与南，毕竟北方战乱不断，生意受到不小的影响。但统归来说，每年入库的税银当不少于八百万两，东滨和南川税银清点是非常严格的，不可能弄虚作假，但银子运来入库，该有的进账与你我推算的每个年末结算的存银数目对不上，而且差距非常大。这样的情况在季教主在世时从未有过，当年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库银存储也是相当丰厚，后来便逐年消减，直到今日，亏空的情况已非常严重，一个窟窿一个窟窿地在补，如果税银征收出现任何闪失，火莲教的财政将会坍塌。”之前以为代孤山坐拥金山的玄蜚声凉凉笑了一声，“匪夷所思，真够操蛋的。”
“要么是我们算错了，要么它们不翼而飞了，而飞去了哪里代孤山必然清楚。”
“当然，我更偏向于自己的推算。”
“而且账目出现大的异常还是阶段性的，没有规律……”
“时隔五年、三年、一年的都有，偶然性极强，摸不出规律，更像一时兴起。”
“钱没有进岛，去了哪里？”西门寻掌管火莲教教派内的各项杂事，却没有资格过问税银入库，以前，他权当代孤山对他的提防，现在则很满意这个送到眼前的把柄，“南川、东滨，与月浴岛咫尺之遥，看来并不像表面一样平静。”
玄蜚声点点头，“要想知道那些没入库的钱去了哪儿，只有死死盯住从南川和东滨而来的两条运银的航线。”他朝西门寻眨眨眼，笑道：“对哦，现在只需盯东滨这条线了。”
“一组盯了两年，暂时没有异常。”
“什么？这都瞒着我啊，既然你心里都有谱，还折腾我搁这儿算账！”
“实践也需要理论的支撑。”西门寻想着自己的事儿，没有抬头理他的情绪，“说不定这次会有收获。”
“为什么？”
西门寻指着玄蜚声写下的一连串异常的年份，“有几个年份，代意没跟着我，我想……”西门寻白了一眼笑他的玄蜚声，继续说道：“……不会是巧合。”
玄蜚声嬉皮笑脸地东拉西扯道：“听说代意正被他爹烦得焦头烂额，早就逃出岛去了。”
“教主下了令，正从墨海回来。”
墨海在极东之地，跑这么远说回就回，看来代孤山有重要的事儿要交给她办，若真如西门寻所料，那火莲教的运银船在海上耍了什么把戏，很快就能知道。
“东滨打劫的可不少。”玄蜚声言简意赅，两人相视一笑。
北方持续战乱不休，这些年来，不管是官运还是私运，若不按既定路线回岛，必定凶多吉少，更讽刺的是在这一点上，是不分自家人和外犯者的。距离今年东滨各分舵税银集中上缴还有一个多月，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桌上的堆积如山的资料被玄蜚声胡乱卷起来，抱到后面的密室，随手一扔，出来冲西门寻喊，“有时间你收拾一下。”
西门寻是个沉得住气的，但他在玄蜚声面前往往做不到，抱胸站着，两只拳头在袖子里握得咯咯响，玄蜚声当没听见。
“你听说……”西门寻拉住要走的玄蜚声，“你急着去哪？”
“有事儿快说，我有急事儿。”
“非上赶着招人嫌？”
玄蜚声噘着嘴斜着眼看他。
“欲速则不达，你的把戏我都看厌了。”
玄蜚声撩起衣袂，重又坐下，不忿道：“我凭什么要听一个连女人都没碰过的人的建议。”
西门寻清了清嗓子，“说正事。”
“武林大会那事儿？”
“你知道本届武林大会的头筹是谁吗？”
“你对这个还感兴趣呢？多少年不玩的东西了。”
“是周云展。”
“那不是咱家大少爷吗？”玄蜚声玩笑道。
“近一年来周云展逐渐接管丰凌派的各项事务，有消息称，周老掌门有意传位于他。”
“怎么？”
“他似乎对我教有铲除之意，而且现在他在江湖上极有声望。”
听到这个消息玄蜚声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幸灾乐祸地笑语道：“当年上岛来祭拜父母，代孤山连教门都不让人进，说什么送出去的，已与火莲教划清界限。现在好了，人家不是五六岁的娃娃了，翅膀硬了，要打上门来了，这下代孤山有的忙了，对我们有利。”
西门寻微微沉吟，道：“先看看情况吧。”他倒了茶递给玄蜚声一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又怎么了？”
“周云展没有接任武林盟主之位，由那个人继续代行……”
听到此处，玄蜚声借着饮茶的时机偷偷观察西门寻的神色，对方没理会他的“自以为是”，抛来一份新拿的小册子，“因为大会期间出现了聚众吸毒，这是参与名单，几乎涉及各门各派的年轻一代，在逐场比试过程中，被几位掌门人所察觉，暂停了比试，周云展虽拔得头筹，自认胜之不武，拒绝接受盟主之位，而且当时群情激奋，要抓出幕后贩毒之人，便由前任盟主继续主持大局，调查此事。”
玄蜚声阴阳怪气道：“哈哈，真有趣。”
“更有趣的是，贩毒的就是我们火莲教。”
玄蜚声入了口的茶水全喷出来，溅了西门寻一袖子。
“什么？谁干的！哪个舵！我怎么不知道！”
“单红阁和鬼面在调查，顺藤摸瓜，已有些眉目。”西门寻没好气地拿手帕擦着袖口，“真脏。”
“跟洋人做生意，疯了。”
玄蜚声还在震惊中，鬼面的人鬼魅般出现在窗外。
“三组求见。”
“进来。”
入门的青年一身玄色，脸上亦是黑色的面具，能在夜中化为无形。
“说吧。”
“南川码头发现踪迹。”
“怎么停了？”
“线索断了，有死亡可能。”
西门寻忽然起身，“带路。”
“是。”
“哎哎，干嘛去？”
玄蜚声再喊，西门寻始终未回头，他有些担心，便也跟了上去。
南川码头较之东滨更加繁荣，不管是商运还是官运，来往货船整日络绎不绝，在这个海运即将进入淡季的秋末，仍热闹非凡。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干瘦老汉站在自己破船边，住着拐棍，抬头去看眼前这个高个子的男人。
“寒伯是鬼面的暗线，六年前在海上救了牙子，收留过他一段时间。”三组的小组长凌海扶着老人坐在船头，“寒伯，这是左使大人。”
老人点了点头，终于垂下疲惫的脑袋，一只独眼看向大海，淡淡道：“当时他抱着个尸体不知道在海上飘了多久，船上明明还有食物和水，却像执意寻死一般，我把他带回来之后，他一声不吭，不吃不喝，还染上了瘟疫，躺在床上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后来教里的人来搜查，我想他这个状态也时日无多，一时心软，便瞒了过去。”寒伯枯皱的面皮微微扯动，像是笑了，“这小子福大命大，竟真给他撑了过去，我劝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再活一次，那小子，才听了些话……”
“后来组内安排寒伯去执行任务，半年后回来，牙子已不见了，据码头上的人说，牙子在这期间一直寄住在这艘船里，平日里搬货赚些度日的银子，后来就忽然不知所踪了。”
“有何线索？”
“有人说他上了一艘富户的船，另谋出路去了，也有说……”
“说什么？”
“说他偶然风寒，深咳不止，住在这海边不避寒的破船里，又没钱买药，早就病死了，随着海浪滚到海里去了。”
“无稽之谈！”
“属下失察，大人恕罪！”
西门寻面色铁青，没有理会跪在脚下的凌海，兀自走了。玄蜚声冷眼旁观，跟着一言不发的他去了南川码头。
“找谁？”船老大见一行三人，个个神情严肃，上下打量一番，客气了些，“你们找的人我不认识。”
“一个个子不高，有点胖乎乎的孩子，大眼睛，很白……”西门寻口齿笨拙地描述着，玄蜚声听着，脸扭曲成万般不理解。
等西门寻悠悠说完，凌海才忙接上他的话，对船老大说：“六七年前，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儿，不爱说话，眼睛特别大……”凌海见西门寻面色不善地瞪着他，忙解释：“寒伯说的，他当时的样子。”
玄蜚声：“这简直是两个人呐！”
“哦……你们说的，不会是百日吧。”
“正是，前些时日向您打听过的……”因为看到西门寻那仿佛冻在脸上的可怕表情，凌海的声音越来越小，“大人，您没事吧。”
“之前的禀报中并未提及‘百日’这个名字。”
“是属下疏漏。”
“百日是谁？你认识？”玄蜚声问道。
西门寻回避了他的问题，转而问船老大，“你确定，百日就是牙子？他全名是什么？”
“百日就是百日，哪有什么全名？”
“百日菊。”寒伯拄着拐棍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那是他给自己取得名字，说是他爹最喜欢的花，以后要重新来过。”
西门寻朝寒伯一拜，寒伯还礼，将布包呈上，“牙子走后两三年，这些银钱莫名出现在我船上，想是他送来的，我从不觉得，牙子已经死了，他一定还好好活着。”
西门寻将银钱取出还给寒伯，留下了那块鹅黄色的布。
玄蜚声拿来瞧了瞧，“像是蜀地所产。”
“凌海，三组抽两个人送寒伯回乡置业养老，其余人在南川查清楚百日菊留下的一丝一迹，四组的去一趟苗家分舵。”
“啊？”凌海惊讶，“大人，这……”
“我会跟苗家打招呼的。”
凌海松了一口气，“属下领命。”
凌海和寒伯走后，玄蜚声才问：“去苗家做什么？”西门寻投来明知故问的眼神，玄蜚声更一头雾水，“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体谅一下吧，我还熬了个大夜。”
“确实不怎么好。”
“别卖关子了。”
西门寻看起来并不想多说，口气一直淡淡的。“不知道。”
“你这不是明摆着糊弄我吗？话说，百日菊这么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能不熟悉吗。西门寻看了他一眼，一丝开口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现在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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