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三年（1572年）
*
翌日。
继国一行人抵达泷川天守阁。
比起继国家的宅院，泷川一族作为封建领主大名的居所修建的天守阁恢弘壮观，整整方圆百亩均为泷川家的花园范围。
进门便是花草如茵、绿树点缀其间，仰头远眺可以看到在无数花草树木之后一座在当世可称为建筑奇迹的三层楼房正高耸矗立在青石台之上，黑瓦白墙，鯱立飞檐，令人见之难忘。
岩胜跟在继国一世身后，下马步行，前方有泷川家仆人带路，绕过庭院小道，拾阶而上，登上青石台，天守阁的压迫感便近在眼前。
虽说岩胜见多识广早已看惯了高楼大厦，泷川天守阁的三层楼高度在他眼中实在排不上号，但是这建筑修建得古朴大气，扑面而来尽是历史的厚重感，不是玻璃钢筋混凝土铸成高楼大厦能够比拟的。
在入门处，岩胜眼尖地瞧见了正端着架子装模作样的信濑小圆墩儿，他也瞧见了岩胜，于是露出笑脸喜滋滋地几步凑上来。
信濑先是故作矜持地冲他老爹的下属继国一世点头致意，继国一世冷淡又疏离回礼，并唤了一声“信濑大人”。
信濑也不再和继国家主多讲话，礼数到了，转眼就把他扔一边儿去了，跑到继国家主身后拽住岩胜的手臂把他往屋内拖。
岩胜回头看了一眼继国一世，见继国一世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便由着信濑连拖带拽把他拉进了天守阁中。
“你和你爹简直一模一样！”信濑在岩胜耳边说着悄悄话。
岩胜心想继国一世复制粘贴了两份呢，然后又在脑补出电脑上继国一世的小人先是Ctrl C再Ctrl V，点击他和缘一等比例缩小，不禁自个儿就乐出来。
“你还是该多笑笑。”信濑道：“年纪轻轻就老气沉沉的。”
岩胜不满地睨了他一眼，“我这叫稳重，你不懂我不怪你。”
信濑嗤笑一声不理解岩胜到底在做作个什么劲儿，但是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马上他又和岩胜介绍起自家天守阁的各种装饰和收藏，每到一处就指着一处的物件大肆炫耀。
两个小朋友一路走走停停带着一长串儿大尾巴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正殿，此时泷川大名他们已经等待多时了。
大殿内因阳光无法透过低矮的窗户，所以即使是白天也点上了烛灯，泷川大名身着玄色官服坐在高台之上，他左右两边坐着两排同样身着玄色官服的家老，颇为肃穆。
信濑兴许是意识到因为自己话太多让父亲久等了这件事不合规矩，于是在门口低声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泷川大名见他这般模样便招手让他过去，面上带着慈爱的微笑，见之亲切近人，信濑嘻嘻一笑小跑着去到泷川大名身边依赖地贴着父亲，一副父慈子孝的温馨模样。
这时候周围家老便纷纷称赞起公子英武不凡、气质高华，颇得主公真传，不愧是泷川家继承人。
虽然知道这些都是恭维的马屁，但是泷川大名显然很受用，他摸着儿子信濑的头发哈哈大笑起来，对每一位恭维的下属都露出了“说得很好再多说点儿”的笑意。
岩胜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群老树皮对着信濑这个胖墩儿都能闭着眼睛夸英明神武真是绝了。
泷川大名和信濑父子亲切交流一番后，才慢悠悠地对站在一旁等待的继国父子发话。他示意继国一世落座，又招手让岩胜过去，岩胜下意识地望向继国家主，得到他的眼神许可，这才恭敬地走上前去。
泷川大名却示意岩胜再靠近近点儿，于是岩胜便来到他跟前儿。泷川大名露出慈祥的笑容与岩胜交流一二，谈话内容主要围绕着他的学习教育、兴趣爱好和社交往来和生活逸事等方面，岩胜便一一回答，只是这种感觉让岩胜感觉特别奇怪，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末了泷川大名便摸着岩胜的脑袋，对继国一世道：“我听犬子时常说道你家岩胜生得精致漂亮，刀舞得虎虎生风，今天一见果然如此，看来继国家后继有望。”
继国一世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的情绪，反倒是恭敬又谦卑地回道：“大人谬赞，犬子离信濑殿下还差得太远。”
泷川大名哈哈大笑说继国一世太谦虚，转头对岩胜道：“我儿我了解得很，信濑顽劣任性，岩胜你要多多包涵呐。”
信濑躲在老父亲背后冲他挤眉弄眼。
岩胜隐晦地瞪他一眼赶紧拜头称是。
随后泷川大名便以大人有要事相商叫信濑带着岩胜自个儿去玩耍，岩胜又被信濑拖着跑离了大殿，走前他回头遥望，泷川大名的神色在烛光摇曳中忽暗忽明看不清晰。
信濑带着岩胜出了正殿直奔后边儿，起初岩胜还不知道他要带着自己去哪儿，后来越走越深，他猛然发现这好像快走到后院了，他就一把拉住信濑，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信濑道：“我带你去见归月。”
“我不想见她。”岩胜一个头两个大，他又和归月姬不熟悉，冒然去见小姑娘儿不太好。
信濑摊手：“可是归月想见你，你要是不愿意去，保不准她会在父亲大人面前说什么……啊叻叻，怎么办呢？”
信濑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要知道父亲大人最宠爱归月了……”
这小胖子在威胁我吧！
岩胜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信濑见岩胜不再抗拒就带着他去了归月姬，小公主正在一群侍女的围绕下打着花札，这是时下流行的纸牌游戏，在京都那样的贵族圈子里颇为盛行。
岩胜见状松了口气，幸好信濑还有点逼数，没带他直奔公主闺房。
归月姬见到两人眼前一亮，招呼着他们过来，又让侍女们起身让出地方，待岩胜和信濑坐下来，她既矜持又放肆地偷瞄，且邀请岩胜打花札。
岩胜哪里懂得这种纸牌玩法，他连花札牌上的图案都看不懂，只得摆手连连拒绝。
公主深邃幽怨地盯着他，把岩胜瞧得压力山大，复又作饶说愿意学着玩。归月姬一听，小巧精致的面上露齿一笑，却见满口黑牙，把岩胜看得一愣一愣的，但觉得这样盯着人家的牙齿看不是很礼貌，于是岩胜又低下头不再多言，没看到公主望着他的眼神里全是喜悦与羞怯。
岩胜与姐弟俩打起花札牌来，几轮下来，一开始不太适应规则的岩胜输了一两轮摸清了情况，接下来几轮三下五除二打得信濑哇哇乱叫。
“不是吧……”信濑输多赢少，他闷闷不乐把花牌一扔，对岩胜叫道：“你真的是第一次学着打吗？！”
岩胜点头，虽然他并不会打花札，不过学几次便会了，等他会了之后赢这两个小朋友不过就分分钟的事罢。
这一下午的时间便在打牌中过去。临走的时候，岩胜突然询问归月姬可否送一张花牌给他，他看中了一张“芒上月”花札牌，精致又美丽。
归月姬伸手抽出“芒上月”唤岩胜自己走过来拿，岩胜走过去准备接过花札牌，归月姬突然抓住他的手，这一动作吓了岩胜一跳，然后归月姬轻笑一声又在他反应过来前松了手，留在他手中仅剩“芒上月”而已。
“多谢公主殿下。”岩胜感激不尽。
等离开后院时，信濑冲岩胜挤眉弄眼，“归月漂亮吧！”
岩胜小声道：“住嘴。”
信濑却翻白眼道：“你个呆子。”
岩胜心道信濑也想太多了，他们才几岁啊，学前班的孩子都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傍晚在泷川天守阁用完饭，受限于时代的原因，哪怕泷川家作为封建大领主，在吃食上比之继国这样的武士贵族也丰富不了多少，岩胜多少有些失望，他也只浅尝了几口，一贯被信濑形容为“比小猫儿吃得还少”。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岩胜被安排在东阁睡觉，离信濑的屋子不远，在回房前，他却突然被继国一世叫住，他问岩胜道：“你觉得信濑此人如何？”
岩胜道：“些许骄纵，人品不坏。”
“你觉得泷川大名对信濑如何？”继国一世又问。
岩胜疑惑：“大名看起来挺宠爱信濑。”
继国一世突然冷笑，“娇子如杀子。”
岩胜心下一震，他怎么觉得继国一世话里有话。
继国一世却不再理他，转身融入黑暗中。
一直滚到床上睡着前，岩胜的脑子里分裂成两部分，一边儿想着今天又没法去见缘一真是对不起弟弟，另一边儿想着继国一世话里话外暗示泷川家莫不是发生了内部派系斗争？但是信濑就是瓜脑子怎么办呢。
在这种思虑中岩胜慢慢睡着了。
半夜无话，月上中天。
一道黑影闪过廊边，它悄无声息地飞速奔驰，在夜色的掩护下似鬼魅般飘忽，它寻了一处又一处，绿得发亮的眼瞳里扫过一个又一个沉睡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想要动手，可是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转而往家老居住的外阁掠去。
翌日寅时，天光还没有亮起，一声凄厉绝然的尖叫便打破了平静。
岩胜穿戴好衣物寻着声源来到人群聚集处，此时不少仆人正围拢在一切窃窃私语，但是见到他这个“大人”便又作鸟兽散。
信濑瞧见岩胜来了，就赶紧跑过来，紧张兮兮地在他耳边嘀咕：“出事了。”
岩胜不解：“出什么事了？”
“有家老被吃了。”信濑一讲出口仿佛触电一般自己都抖了抖。
“被吃了？”岩胜惊讶地看向他。
是他想的那个物理意义上“被吃了”，不是什么抽象意义上“被吃了”？！
信濑神情难看地慎重点头。
岩胜大为震撼，毕竟吃人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大案要案，哪怕只死了一个也会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信濑还怕岩胜不信他说的，于是拖着岩胜又来到案发现场。
岩胜一见那场景便小脸一白，忍不住后退一步，但是信濑躲在他身后，坚实的身躯顶住了岩胜不让他后退——但见房门大开，远远望去一具血肉模糊的人体正挨着对面墙壁而坐，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垂下，明显可见被轧断的脖子形成的犄角，他的肚子被剖开来，内里的内脏全然不见踪迹，破开的口子就这样敞开着，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累累白骨，干涸的黑色血迹胡乱地铺满了整个屋子，从榻榻米上到门板上、到墙壁上、到天顶上，无处不在。
岩胜这才从现实层面上明白什么叫做“家老被吃掉了”。
岩胜悄悄跟信濑说：“说不定是被捡走了。”
内脏不在了也许是被凶手捡走扔掉了，岩胜抱着一丝幻想。
“你不知道吗？”信濑脸色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说：“他们都在说是鬼吃掉了家老。”
他们？
岩胜环顾四周，家老、仆人、武士、外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神色晦暗不明地说着话。
“鬼？”岩胜道：“鬼是什么东西？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吃人鬼……”信濑道：“民间传说专吃人肉的怪物，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岩胜忽然想到自家的黑影，难道一直虎视眈眈窥伺他的东西也是一只吃人鬼吗？看来驱邪除妖计划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这时，人群开道，是泷川大名来了，他身后还跟着继国一世等家臣。他们一来众人便不敢再多话，只是静静等待着主人家发号司令。泷川大名穿过人群来到房门口沉思片刻，便回头命人驱散了围观人群，独留了几个家老和继国一世留在现场，本来在围观岩胜和信濑自然也被请了出去。
很快到了晌午，好像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那位家老的凄惨死状好像突然被人遗忘一样，所有人对这事儿都讳莫如深。
直到岩胜跟着继国一世离开，都没见人再提起这件事，岩胜虽然十分好奇，但是他觉得哪怕自己询问继国一世，继国一世也不会回答他。
于是这次闹鬼事情就这样被敷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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