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光西移,才缓缓驶过一辆马车,挂着李氏族徽,在官道上形单影只。
照夜握紧缰绳,在前面驾车,半空中传来一声鸟叫,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儿展开羽翼,俯冲而来,兴奋尖叫:“阿照——”
一颗石子迎面甩出,正中鹦鹉脑壳,琅玡径直坠落:“你娘——”
方旬见琅玡受伤,慌忙去捡,照夜驾着马车在官道飞跃,身后扬起大片尘土。
梁煜隐在树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马车装饰华丽就在眼前,鲛绡帘被风吹动,里面端坐一人,身形单薄,似是故人。
她在里面!
他眼眶蓦地红了,抬手间两道银刃从袖中翻出,直直切断缰绳,车辕脱离马匹拖拽,骤然撞停,在官道上急速打璇翻滚。
照夜被甩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继续狂奔,马车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方旬!”
梁煜喊了一声,两步奔临马车,掀开鲛帘,朝思暮想的人躺倒在里面,黑发覆面,生死不明。
“酥酥……”
他抚开阻碍,触手冰冷,掰到眼前细看,是个陌生女人,还未等他反应,女人掏出利刃捅了上去,正中胸间。
梁煜眉心皱紧,反手拍过去,那女人未躲,迎着掌风咬破口中毒囊,一声闷哼后,已然吐血而亡。
车外两只森蚺在地上翻滚,分别缠绕住照夜双臂,蛇首倒三角竖瞳在日光下半眯,直勾勾锁定猎物,涎水四溢,不时发出嘶鸣。
梁煜从马车钻出,目光森森盯着她,照夜不仅背叛了他,还要帮着谢令仪逃跑。
这个认知涌上心头,叫他又痛又怒,鲜血从胸口滴落,染红前襟,他似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薄唇弯起,双眼却无一丝笑意,阴森森盯上去,刀尖挑住照夜的下巴,利刃沿着皮肉缓慢摩擦。
身后方旬手持骨笛,声调高扬,那两只毒蛇缓慢缩紧身躯,将照夜围困其中,只听"喀嚓"一声肩骨错位的脆响,被紧箍的女子面如金纸,软倒期间。
“说,谢令仪藏到哪里了!”
汗水如滚珠从照夜额头渐次滚落,她痛到极致,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迟缓道:“广平…她去了广平!”
彼时日薄西山,天空被侵染成琥珀色,空气里涌动着燥热,似有火苗流窜。
陈郡城外,龟裂的黄土地上跪满百姓,谢令仪梳起额发,背着竹简,扮成个年轻书生,夹裹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吟唱对袁氏神子的颂歌。
高大的城墙上,残阳倾泻而下,恰好将最后一缕金光熔铸在神子的金冠上,谢令仪半眯着眼睛,依稀看见高台上那人身姿清瘦挺拔,一身素衣若雪,手持甘露瓶,拈着柳枝往下普降甘霖。
故弄玄虚。
身旁的大婶将她扯住:“哎,快跪下,怎么能对神子无礼!”
察觉出周围人谴责的眼神,谢令仪顺从低头,耳边是百姓们的叹息,袁知命的长子,袁无咎,传闻他出生那日百鸟齐鸣,晚霞绵延千里,惊动了先皇,八百里加急送来贺礼祝贺袁家弄璋之喜。
这些年袁知命高堂弄权,他的儿子在陈郡也没闲着,除了日日焚香祝祷,寻龙点穴、炼丹观星更是手到擒来。
谢令仪垂下眸子,想起父亲曾说起,段怀临登基之初,袁无咎送过一方鸽子血玛瑙珠串相贺,直言珠串在此可保昌隆百世,他对今上忠心耿耿,倒是轻易不能说服了。
不过可惜,她来此的目标,是袁知命的第八个女,袁无恙。
十岁那年,她在广平发起高热,家中寻遍医师,皆是束手无策,大姐姐甚至想叫人去上京请大夫,还是母亲与袁氏主母有手帕交的情分,从袁家请了人来,没想到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袁无恙虽不及她兄长有神子之称,却习得一手岐黄之术,十岁那场高热最终败于袁小八的银针祛毒,她绕来陈郡,是想请她去广平郡开设医课,叫更多人能习得医术。
“听说了吗?这次旱灾源于袁家那位八姑娘……”
谢令仪顿住脚步,悄悄朝人群中那个圆头肥脑的婆子靠拢,又听她道:“这袁八姑娘啊,是百年难遇的金凤衔日命格,凤凰不落皇宫,落在咱们陈郡,可不是要大旱麽!”
周围人纷纷称道,这时有个头大身小的老叟挤上前来:“那袁八姑娘嫁了人,就能天降甘霖了?”
“可不是!你还不相信神子的手段?”
周围人斜眼睨他,仿佛在无声谴责他亵渎神子。
那头大身小的老叟满脸陪笑,懊恼地往人群中挤出几步,仿佛是在忏悔自己竟敢质疑神子。
他揉了揉肚子,从怀中摸出袁无咎泥塑小像,软倒在地上,满脸微笑的离世了。
再看周遭百姓,仿佛见惯了般,将他挪到树后随意埋了两铁锨土,倒是他捏在手中的泥像,被人用衣袖擦了又擦,生怕玷污了神子尊荣。
谢令仪呆在原地,毛骨悚然地看着周围人动作,那条活生生的人命竟比不上袁无咎一塑泥像,又听人叹息:“周老汉可惜了,若是熬到九月初八就好了……”
九月初八,是袁无恙出嫁的日子,金凤衔日,落枝梧桐,天降甘霖,万世平安。她听着百姓颂歌,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袁家谋求并非后位,而是整个天下。段怀临又想与袁家联合,怕是抱着君权神授的想法,走一手愚民政略,袁家狼子野心,两方一拍即合。
不同陇西高山,有猎产、矿山依靠,陈郡虽有山,却都起伏不高,又是沙土地,农作不兴,历来是世家中最弱的一支。
再加上广平、陇西两地分别有高山挡着,陈郡终年干旱,每每靠袁家观星占卜,祈求来年五谷丰登。
谢令仪不信神,袁家丹药有效,是他们擅长岐黄之术,再说预言占卜,能准确摸准雨雪天气,是袁家熟知四时节气,神子,是袁家赋予这些百姓的枷锁。
她在城中呆了数十日,天气越发炎热,陈郡十县七村隐有崩裂之相,在食肆吃饭时,听闻城外已出现易子而食。
炎阳高悬,飞甍流火,高热持续不久,袁家广开大门开始施粥。
谢令仪坐在茶楼临窗而望,带领族人施粥的是袁无恙,多年未见,她眉眼亦长开不少,一袭素袍下难掩风流身姿,手持瓷碗将汤粥递出,换来一声声对神子的感谢。
她离得远,看不清袁无恙的表情,只看到那背影在人群中忙碌穿梭,松竹似的椎骨笔直挺拔,多年来不曾被攀折分毫。
这些灾民眼盲耳聋,只知道陈郡城中有神子庇佑,吃进嘴里的饭是神子恩赐,全然忘了是谁在城中熬粥煮药。
谢令仪关了窗子,决定帮一把袁无恙,总不能脏活累活叫她干了,得名声的,是高台上那人。
她在城外找了一堆乞儿,给了几个铜板,小崽子们立刻忠心耿耿,口中信奉的神子就换了这个陌生的白脸书生。
越是年长者,对袁家神子的敬畏越是根深蒂固,反而是小孩子,有奶便是娘,短短几日,城中唱遍了歌颂袁无恙的童谣。
“青石井,苔花摇,袁家小八踩露到,木勺搅动三更月,熬碎漫天星子药,白发翁,垂髫宝,都向素衫袖底靠,饥肠化作泉眼泪,凤凰翎扫人间凋,莫拜庙中彩泥娇,袁姑才是真神霄……”
谢令仪临窗哼唱,下面的孩童蹦蹦跳跳,一声接一声的童音响彻长街,有人想要抓住他们怪罪,偏偏是一群居无定所的乞儿,歌颂的又是袁家人,叫人揪不出一丝错处。
亵渎神子?他袁无咎是神子,可袁家才是这陈郡的真神。况且袁家一直为袁无恙造势天生凤命,袁无恙得了百姓声望,袁家也会喜闻乐见,只除了那位神子罢了。
袁无恙每日出现的时辰越来越晚,可陈郡歌颂她的童谣越演越烈,有些百姓甚至开始为她铸起泥塑小像,日日佩戴身上祈颂平安,袁家凤女的声望隐隐压过神子。
谢令仪隐于市井,听着讨论这凤女与神子到底谁才是真神霄的问题,那些百姓兴致高涨,甚至都未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将那位神子摆得如此高不可攀。
袁家并未有阻止的意头,许是在抉择,他们到底要留下哪一路神通。
然而这种状况没维持几日,袁家还未来得及按照谢令仪的预想分崩离析,一场大疫开始席卷城中。虽说大灾之后便是大疫,可陈郡境内常年少雨,年年都有饿死的情况,百姓对尸首处理尤为熟练,从停尸到掩埋有一套完整的流程,由尸身出现疫毒的可能性不大。
袁家组建了医护队,从城中往村县各派大夫治疗,可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城内情况尤为严重,从灾民中出现患者,慢慢地,城中长居商户也多有不适,每日百十位人患病,且至今无一人痊愈。
城内日渐冷清,家家户户闭门锁窗,到处都是烧醋消毒的酸气儿,却依旧减缓不了疫病的蔓延。客栈老板通知到每位客人,减少开窗,防止疫病找上门来,谢令仪也只能隔着窗缝往下望,袁无恙带着医师来去匆匆,一尘不染的袍子尽沾污泥。
桌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从陇西带来的护卫留下的,上面写着潜入袁府见到了那位神子,也在为疫病的事在道场宵衣旰食祈祷占卜,已水米不进三日了。
谢令仪冷笑,若祈求有用,这世上还要医师做什么。
她拿出草纸,写下一行字交出去:“送去给袁无恙,就说故人来此,有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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