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去,夜露凝结的凉意浸透衣襟。陈双丫缩着肩膀立在巷口,指尖捏着两枚磨得发亮的铜币,弯腰塞进粗布鞋垫下,又用后脚跟反复碾了碾,直到硬物完全贴合脚底。她警惕地左右扫视,确认无人窥见后,才弓着脊背,像只偷食的狸猫,蹑手蹑脚地朝南街方向挪去。
南街的黛瓦白墙在夜色里泛着微光,这里是慈幼司眷属的居所。还记得,春耕时谢家主叛逃离京,将她们一道带入广平郡。如今幼童稚子能在学堂习文弄墨,或在工坊学门手艺;青壮男女也有了遮风避雨的院落。虽需勤恳劳作,但免去了苛捐杂税,郡衙隔三岔五送来粮米。这些曾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终于在这方土地上寻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除了……她们家。
阿娘的魂儿自阿爹失踪后仿佛被风卷走了一半,她常对着墙根发呆,眼神涣散,错把双丫认成兄长,往她手里塞颗糖,有时又突然抄起墙角的藤条,追着双丫满院子跑,嘴里念叨着:“你爹还在村口等着呢,快去送饭!”
偶尔突然清醒过来,她呆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目光落在阿爹生前常坐的竹椅上,喃喃自语:“要是当初让双丫断后就好了……她最机灵,定能把人护住……”话语轻飘飘地散在风里,却像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割着陈双丫的心。
这些话落在耳边,已从最初的悲痛转至麻木,她虽年岁小,却也通人事,阿娘的意思是,当初在来广平郡的路上,死的是她就好了。
这些事平日里不能想,一想起来心口就像被人划出个口子,冷风呼呼往里面灌。陈双丫抹了把脸,将脸颊濡湿擦净才走进院门,再攒攒钱,等阿娘的病治好了,一定会像疼兄长一样疼爱她的。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她已换上了明朗的笑靥。堂屋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里,阿娘与兄长正并肩而坐。长案上酒菜飘香,几碟酱肉在烛火下泛着油光,粗瓷酒壶氤氲着袅袅热气。阿娘今日难得精心打扮,花白的头发挽成圆髻,一支银簪斜斜簪入,刻着缠枝莲纹的簪头随着动作轻晃,映得她眉眼间褪去几分病容,恍惚还是记忆中那个温柔的模样。
小姑娘心口微滞,就见母亲热切拉住她的手,“丫丫,快进来,瞧你,这些时日都瘦了。”
久违的称呼落至耳边,陈双丫屏住呼吸,手脚冷得厉害,阿娘上次这么温柔唤她,还是她在城外跟在庆阳公主身边读书,得了案首之时。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个样样领先他人的魁首了。
这次考试的卷纸折在胸口,夫子朱笔批注,她已泯然众人,成了学堂最不起眼的中等生。
若不是因才能,那……是阿娘终于看到了她,终于朝她伸出手了?
喉间仿佛塞了个未熟的青杏,酸涩浸了满口,她死死咬着下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散了这场好不容易降临的幻象。母亲指尖的温度尚残留在袖口,下一秒,那些字句却化作腊月里的寒冰,顺着脊梁浇下来,冻得她浑身发颤。
“丫丫,立秋你就满十二了,阿娘给你相看了好人家...”阿娘絮絮叨叨的话音里裹着蜜,却在触及"定下亲""嫁过去"的字眼时,化作锋利的银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过了年你就嫁过去,往后阿娘也算尽到心了。”
陈双丫猛然回头,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双腿发软地倚住门框。月光斜斜切过母亲的脸,将她眼底的算计照得透亮。她抖着嘴唇,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家主明令...春恩令在广平郡禁用,违...违令要受重罚的...”
“傻丫头,这算什么难事?”母亲嗤笑着拍开她的手,鬓边的银簪随着动作晃出冷光,“你生得瘦小,户籍上把年龄改大些便是。郡衙那里有你吴山舅舅当差,明日就能把年纪改成十六。”
油灯在案头明明灭灭,兄长咧着嘴憨笑的模样映在墙上,像怪物裂开黝黑巨口,要将她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满室温馨的表象下,陈双丫却觉得脊背发凉。母亲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声调里透着遮掩不住的雀跃:“你吴山舅舅在郡衙当差,前程似锦。他那闺女与你兄长年纪相仿,咱们两家换亲,彩礼嫁妆都省了,亲上加亲多好!”她攥着双丫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你嫁过去再不用去劳什子学堂读书了,就在家做个官太太,阿弥陀佛,我也算对得起你阿爹喽!”
陈双丫在心底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吴山年近四旬,两鬓斑白,比父亲还大两岁!他那女儿年岁比她更小,嫁给兄长这个只会日日流口水的痴儿。更荒唐的是,如此一来,兄长既是吴山的小舅子,又成了她的女婿,这混乱的辈分,那可是广平郡第一大笑话!
娘亲仍在喋喋不休,眉眼间满是算计的精光:“别看吴山年纪大,疼人着呢。你嫁过去后,可得多帮衬帮衬娘家,你兄长的前程还得靠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像锋利的刀刃,将亲情的遮羞布切得粉碎,露出底下令人作呕的盘算。陈双丫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分明还是夏夜,她却觉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她沉默着,满口铁腥映入口鼻,再张口已是声音嘶哑:“不成!不成!阿娘你信我!再有三年我就学成了,到时我去做女官,去写策论,我力气大,还能做守城兵!最不济我会珠算!我可以做个掌柜,总有法子养活你和兄长,别赶我走,我不嫁!”
最后三个字嘶吼出声,小姑娘字字泣血,几乎软倒在地上,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她死死拽着妇人的裤脚不愿松开,仿佛只要一泄力,她就要被人无情推开。
妇人僵在原地,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可转头望向流着口水傻笑的儿子时,那点犹豫瞬间化作冰霜。她指甲掐进掌心,狠命扯开女儿的手,那片衣料竟被猛地撕裂,双丫再能干,也是个女娃。女人长大嫁了人,再好也只会想着夫家。她对不住女儿,再怎么也要给儿子谋个出路不是。
南街的夜色被哭喊声揉得支离破碎,翌日天光乍亮,邻居刘家媳妇揣了两个鸡蛋上门闲话,昨夜的动静她听得真真儿的,陈家婆娘是个狠心的,放着机灵的闺女往外推,把个傻子捧手里当宝贝。
白日趁着双丫去学堂,她倚在门上,话里藏针:“我说陈家嫂子,你家双丫那脑袋瓜儿怎生得这般灵光?是不是比我家春生多长两根弦儿?我家春生珠算总垫底儿,臊得我都不敢往夫子跟前凑!”
陈阿娘眼皮狠狠一跳,心里冷笑这是来看热闹兼拉垫背的。她随意应着“嗯啊”,见对方越说越来劲,索性往炕上重重一仰,突然两眼发直,颤巍巍朝虚空伸手:"他爹......是你回来了?"枯瘦的手指在晨光里微微发抖,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真疯还是装癫。
刘家媳妇猛地顿住,看她直勾勾往外瞅,活像被孤魂野鬼上了身。她转身就走,生怕被这家沾上了晦气。这婆娘也是刁滑,每每犯病都是在闺女回家的时候,平日里照顾儿子那活计干得比谁都利索,只是苦了那懂事的丫头,投生在这样的家里,可不就是掉进了冰窟窿爬不出来么?
书院内箜篌弦音袅袅,谢令仪立在雕花窗棂之后,将一幕尽收眼底。陈双丫垂眸佯装整理裙裾,纤手如蝶掠过案几,迅速将一封折成海棠状的信纸压在清梧教案之下。后排几个少年交换眼色,忽而挤眉弄眼,喉间溢出怪笑,似是啄食腐肉的寒鸦,刺耳的声响生生割裂了悠扬的琴音。
慈幼司掌事额头沁着薄汗,亦步亦趋地跟在谢令仪身后,帕子反复擦拭着泛红的脖颈:“家主恕罪!双丫这丫头春心萌动,我与诸位夫子三番五次训诫,她却执迷不悟,整日沉溺情事,课业荒废得不成样子,实在辜负栽培!”
谢令仪眉峰微蹙,目光如霜扫过后排窃笑的少年。掌事慌忙补充,声调里带着讨好的颤意:“不过这几个郎君天资聪颖,虽起初课业稍逊陈双丫,如今却突飞猛进。到底是男子,一旦开了窍,便如骏马奔腾,后劲十足。”
“男子后劲?开窍之说?”谢令仪摩挲着窗棂上精美的缠枝纹,尾音似含着未尽之意。掌事浑然不觉,还在絮絮叨叨:“正是!男子生来聪慧,哪像女娃家整日情思缠绕,教人费心。咱们教导这群丫头着实不易,还望家主体恤,多给些奖赏......”话语间唾沫横飞,仿佛已将女子的勤勉尽数踩在脚下,唯有男子才配得上夸赞与厚待。
“罢了……”
谢令仪无意于她争辩,指尖依次划过陈双丫与那几个后排的少年,眸中闪过冷冽的光:“把他们的课业统统送到我府上——试卷、习字、策论,一样不落。”尾音骤然转凉,“我倒要瞧瞧,这男子,到底是如何后劲十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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