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初,膳厅中二人并立之时,正备晨膳的红绡手中铜勺“当啷”落地。青雀虽见惯风浪,亦忍不住抿唇轻笑,悄然替她捡起汤匙,布好膳食后便将兀自怔忡的小丫鬟引至偏厅。
昨夜剖白心迹后,梁煜只觉胸腔里似揣着暖炉,融融暖意漫至指尖。他素日惯了沙场厮杀,哪懂这绕指柔肠,只晓得满心满眼皆是眼前人。往昔各怀筹谋时倒还自然,如今赤诚相对,反生出几分生疏的赧然。
谢令仪双颊飞霞,望着递至唇边的玉匙,声如蚊呐:“寻常眷侣,若两心相契,该是如何相处?”梁煜肤色如铜,耳尖却烧得通红,目光游移不敢直视:“似...似要互奉羹汤...”
他掌如铁钳攥住汤匙,指节交握竟比握刀还要僵硬。“铛”的一声,玉匙轻磕瓷盏,男人慌忙抬眼,见她眼尾含着笑,两人相视间“噗嗤”笑出声来,满室局促便化作绕梁温软。
这效仿寻常情侣,第二桩事便是并辔游街。谢令仪难得卸去权谋心,将案头卷牍尽弃,与梁煜同着天青色连理缠枝纹襕衫,携手徐行至茶楼前,恰闻说书人拍案道:“列位且看那西平梁氏,祖上原是金戈铁马的将种,偏生到了武陵公嫡孙这辈,良竹生莠,满门尽是樗栎庸材!”
梁煜本搭在栏上的手骤然收紧,面色沉如玄铁。谢令仪黛眉微蹙,万未料到这茶楼书场竟有人敢当庭编排梁氏阴私。
“我去喝止他。”
“等等——”梁煜话音未落,又听那说书人拖长腔调:“看官们定要问,既无佳儿承继,梁氏如何能门庭不坠?哎!这正是英雄难敌胭脂阵,全凭裙钗妆门楣!”但见醒木拍案,那老儿振臂高呼:“若论当世英雄冢,且看梁氏家庙前,满庭金钗埋忠骨啊!”
“放肆!”谢令仪手中茶盏未及放下,梁煜已将手中瓷盏掷向台案,纵身跃下二楼。木楼梯“咯吱”作响间,他已揪住说书人衣襟,铁拳抵在其喉间沉声喝问:“哪路鼠辈教你编排这些腌臢话?”
满座茶客见有人闹事,顿时杯盘狼藉,争先夺路而逃。唯有梁煜如怒目金刚般立在当场,死死咬着腮帮,眼底似有火星迸溅,直欲将说书人面容灼出窟窿来。
眼见梁煜指节捏得发白,下一刻怕是要将那老儿捶作肉泥,谢令仪忙不迭疾步下楼,却见书案后帘栊轻颤,忽闻一声含讥带讽的女音漫出来:“他说的又有哪般错处?”
只见梁煜听见这声音时骤然怔住,指尖一颤,不自觉松了手。后面跟着的谢令仪足尖猛地顿在梯阶上,心下暗沉,喉间隐隐泛起丝酸涩——莫不是又撞着什么风流旧账?
俄顷,帘栊应手而启,步出个身着灰绸交领襦裙的女子,执一柄青竹团扇,半掩芙蓉面:“煜哥儿,你且说说,这词里哪句虚妄了?”
“大姐姐!你怎会在此!”梁煜惊呼出声,面色骤变,眼底尽是慌乱。那女子越过他望向楼梯,声线里溢出笑意:“这便是弟妹了?怎的偏生瞧上梁家儿郎?须得小心‘守寡’二字呢。”
那女子听得梁煜声音,笑意骤敛,转睇时眼尾微挑:“我不在此,是该困在绣楼描红?或是长守家庙数烛泪?还是从朝至暮听着着更漏数麦粒?!”
她声音切切步步紧逼,梁煜只觉颈间似负千钧,垂首时发带滑落,双手背在身后绞紧袖口:“大姐姐…先回府吧。”
原是双人行,此刻却成了三人行。梁煜哄着她回了谢府,径直将那女子往前庭带。谢令仪独坐书房,暮色漫上案头时,青雀蹙眉入内,摇头示意——广平郡暗线桩子竟查无此女踪迹。
“奴遍翻梁氏宗谱,并无长姐记载,唯见梁指挥使常携的《西山趣闻》末页,朱砂批注处添了‘梁清吟’题记,却未录入族谱……”
“欲查我的来历,何须这般偷偷摸摸?”
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推开,那女子去而复返,步至案前,琥珀色瞳仁漫着狡黠:“谢氏家主安好,梁清吟特备薄礼,登门拜会。”
一沓账册掷于谢令仪桌前,梁清吟面色倦懒,拣了张圈椅蜷坐其上,道:“连日兼程,可算将这物件交到你手中。”
她抱臂而坐,倏尔坐直身子:“谢家主,普天之下,怕唯有你能成我心中事,切要救救她们!”
谢令仪展开卷册,但见内中列满人名、账目及往来细则,末册是页清单。她翻了几页,指尖蓦地顿住——某页纸上,端端正正写着“萧云寄”三字。
梁清吟探首望了眼,轻笑道:“她倒是机警,煜哥儿离京那日,她钻狗洞而逃,滑不留手似条泥鳅。若不是她开了先例,我怕也难以脱身。”
展卷初启,首页便是一幅尼僧礼佛图。才匆匆一瞥,书页便被陡然合起。谢令仪双颊飞霞,生平少有的羞恼溢于言表:“梁大姐姐,你这是何等混书!”
“混书?”梁清吟唇畔浮起一抹讽意,“谢家主可知,画中之人,皆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身为女子,自然不晓得上京闻名的——梁氏家庙!”
再观那幅尼僧礼佛图,画中女子身披素纱禅衣,宝相庄严肃穆,五指呈拈花之姿翻动经卷。只可惜这禅衣薄如蝉翼,将女子身形勾勒得纤毫毕现,否则当真是一幅绝佳的礼佛妙品。
谢令仪神思游离间,见梁清吟面上悲愤之色不似作伪,一个荒诞的猜想渐渐在心中浮现。
说起梁家家庙,便不得不提西平梁氏十多年前的那桩山匪下山惨案。在梁煜的讲述中,受辱的梁家妇孺被禁于家庙,梁氏儿郎征战沙场,最终洗雪污名。然而在梁清吟的记忆里,西平梁氏的家庙,却是一座布满污垢的人间炼狱。
家庙深锁的女子化作武陵公手中柔刀,刃过无痕,偏能勾魂摄魄。梁氏女眷于外青灯古佛、心如止水,身披袈裟,竟成了渡尽恶官贪吏的血肉观音。武陵公借女流与朝中要员暗通款曲、输送利益,又以狎弄家庙女子之事拿捏把柄、压制众人。如今他虽遭罢免归家,然梁氏门卿,仍列要津。
梁清吟以帕掩面,笑出声来:“堂堂西平梁氏,生于妇人裙带之下,却欲抹尽女氏痕迹,任其践踏!”
“谢家主,我如今,已是为妓为奴整八载……”言罢,笑声似杜鹃啼血,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癫。
门外,遭贬外院的梁煜啮指手背,眸中血赤如焚。他素知梁氏家庙深锁,内中禁着生母与族姐,从前只道武陵公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当是家庙清苦、禁足修行之地,却未想那人心若蛇蝎,竟要将女眷膏血榨取殆尽。
今日初见梁清吟时,他原是心怀惭色——十二岁演武场失手,令梁氏蒙尘,原该入宫的长姐,名讳却自选秀中勾除。那时武陵公言,需铭记此劫:因他的过失,才让清吟禁足家庙,以正家风。
原来所谓“教训”,竟是这般剜心之痛。
梁煜隔窗窥隙,一寸寸望着长姐身影,目眦欲裂。生平头一回痛恨身为男子——生来便立高处,啖食母姊血肉而活,偏生身形愈高、才名愈盛,愈得人褒奖;而沦为养料的亲眷,却无人问津。生女之身,竟成原罪。
房内,梁清吟已然平静,将梁氏家庙种种娓娓道来,她送谢令仪一把刀,要她向西平粱氏宣战。
不等谢令仪回应,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嘴角勾出个诡异的微笑:“你若为难也没关系,我来之前,写了段折子戏送去四州十郡,叫人广为传唱,这样的事,总该昭告天下,叫人看看西平梁氏的威风!”
夏风穿廊,卷着铅灰色云团压上飞檐,云脚几乎要扫过青瓦。银蛇般的电光劈开云幕,紧接着滚雷在云层中碾过,震得窗纸簌簌作响,风雨欲来。
……
“你要带兵去西平?!”
谢令珠从饭桌站起,打翻身前碗盏,不光是她,连带着青雀、红绡并照夜几人也都欲言又止,如今广平郡百废待兴,休养生息,方有些好转,身为家主她却要兴起兵祸,实在难以服众。
谢令仪将梁氏家庙一事简括说出,又看向左右,有青雀、红绡镇守,慈幼司一切照旧,新上任的掌事夫子穆眠性情稳重,一切无有不好。
下午照夜已去军营点兵,而今她手中握有三千骑兵,万数步兵,然相较朝廷数十万大军,兵力悬殊若云泥,此战看似蚍蜉撼树,可她们绕道西平,速战速决捣毁家庙,来去十日不歇,便能在朝廷反应之前救回那些女子。
谢令仪望着沙盘久久不语,良久,蓦然开口:“我自知如今北伐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如今世家靡乱,视女子为刀俎鱼肉,如今梁氏家庙之事天下皆闻,也算得上师出有名。捣毁家庙,是家事,亦是国事。”
她将一枚棋子放置岭南,又道:“下午我已告知宋玲珑回去借兵,若琼水郡助我,此事胜算更盛。”
“大姐姐,我曾想待羽翼丰满再出鞘,可待我强盛之前,总有人还在受苦,何谓强盛?何日方是尽头?我不想等了。”
谢令珠凝视着自家妹妹,张了张口,再说不出劝阻的话。小四年岁虽小,有句话说的很对,世道混沌至此,总得有人舍身试路。
她扯下腰间印牌放到谢令仪手中,声线微颤却笃定非常:“既如此,便放手一战。姐姐别的不济,银钱调度无虞担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