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裂草原新长出的嫩绿。厮杀方歇,赤血浸染新芽,断臂残肢散落泥泞,触目惊心。昔日清冽如镜的湖泊,此刻浊浪翻涌,血污与泥浆纠缠难分,远望之,直如幽冥血海重现人间,惨怖莫名。
连日暴雨倾盆,草原化作无边泥淖。北襄军马深陷其中,蹄滑难行,更兼突厥大军凶悍反扑,终致阵线崩颓,兵败如山倒。李若澜连日高烧,早已神志昏沉,人事不省,被亲卫拼死抢出,抬回玉门关内。
指挥使重伤,余部顿失主心骨,而肥水寨一部,吕莺儿此前被梁煜雷霆手段所慑,此刻眼见突厥铁蹄卷土重来,竟趁着夜色深沉,只带了数十心腹,仓惶遁走,不知所踪。
梁煜眼见此景,怒火翻腾,却也无暇追击。李若澜尚在病中,紧扣住他的手,叫他潜入戎狄王庭,捉回铁利骨咄,小镜湖外的戎狄队伍已是游兵散将,如今北襄兵败,决不能叫他们再与突厥联合又成长起来。
梁煜心道称是,带领近卫直击王庭。不似中原王宫的雕梁画栋,戎狄王庭多以石头建筑,尖顶之上铺盖毛毡,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狼牙,高大巍峨,形似匍匐的巨兽。
整座宫殿守卫寥寥,行至中央,篝火零星,将熄未熄,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松懈。
掀开厚重的皮帘,混杂着烈酒、膻腥与劣质熏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房中空间极大,却极昏暗压抑,毛毡铺地,墙壁悬挂着兽皮与弯刀。支撑穹顶的巨木柱上,雕刻着狰狞的图腾。几处牛油巨烛噼啪燃烧,光线摇曳不定,将深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唯有马头琴声,如泣如诉,步步紧随,琴音低回婉转,带着草原特有的苍凉,丝丝缕缕,与室中浑浊空气缠绕。
汗王铁利骨咄庞大的身躯瘫倒在黄金王座上,鼾声如雷,浓密的胡须上沾满酒渍,脚边滚落着数个空了的酒囊。
在他脚下,一个身影静静跪坐。那人身量细长,双腿蜷缩,身着窄袖胡裙,面上蒙着细纱,正低垂着头,专注拨动着怀中的马头琴,琴声簌簌,裹着马奶酒的醇厚,似情人在夕阳下互诉衷肠。
梁煜悄然滑入殿内,羊毛地毯吸去了他的脚步声,却吸不走逐渐攀升的琴音。琴声缠绕着房柱节节盘旋,逐渐急促,琴弦震颤。如受惊的雀群,扑棱棱地在穹顶下乱窜,与汗王断断续续的鼾声交织,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几人踩着阴影靠近王座,琴声就在此时陡然拔高,琴弦绷成满月,发出嘶鸣高音,如万马奔腾掠过草原,震颤着殿内每一寸空气,连沉睡的守卫们都无意识地皱眉,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直到“铛——”的一声,琴弦不堪重负崩断,余音仍在殿内回荡,如同惊雷过后的余韵,久久不散。
就在此时,数道寒芒骤然撕裂帐内昏沉!几名北襄精锐如离弦之箭,手中锋刃直指王座上的铁利骨咄!
“护卫!”那女子一声厉喝!
只见她猛地旋身而起,动作快得带起残影!沉重的马头琴被她抡圆了当作巨锤,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向冲在最前之人的头颅!“砰!”一声闷响,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人哼都未哼便软倒在地!
与此同时,激荡的气流终于卷落了那方碍事的素白纱巾——
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众人眼前。
“李……李三姑娘?!”
惊呼声此起彼伏,军中旧部岂会不识?眼前之人,分明是昔日跟随镇北侯在北境沙场驰骋、英姿飒爽的李家三小姐,李若光!
可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旧日戎装飒沓的影子?英气逼人的五官被精心描绘,敷着薄粉,黛眉刻意描长,斜飞入鬓,平添了几分妖异的妩媚。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带着淬了冰碴的刻骨恨意!
“呵……”李若光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沙哑,“枉费我在此处苦等多时,你们……来得也太迟了!”
她话音未落,帐外沉重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大批戎狄守卫手持弯刀利箭,瞬间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李若光无视周遭森然刀兵,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在梁煜身上。
“梁煜,”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淬着剧毒,“你害我家人,让我颜面扫地,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落入我手?”
梁煜下颌紧绷,抿唇不语。他身后的北襄军士却按捺不住,悲愤交加地怒吼:“李若光!你竟勾结戎狄,背叛北襄!你根本不配姓李!不配做镇北侯的女儿!”
“背叛?!”李若光像是被这词彻底点燃,拔高的声线尖锐刺耳,“是北襄先弃我如敝履!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不给我半分活路!!”
她情绪激动,被身旁的戎狄护卫迅速拦在身后保护起来。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眼睛,依旧死死剜着梁煜。
染着蔻丹的纤手凌空一挥,如同斩落铡刀!
“拿下!”
话音未落,无数弯刀的寒光与上弦弓箭的森然箭头,锋利的尖端几乎要戳到鼻尖,北襄众人别说擒拿汗王,就连动弹分毫都成了奢望。被围在中间的人形同困兽,唯有——束手就擒!
却说那厢谢令仪与藏锋并辔北行,药囊悬于鞍侧,已在风尘里奔波了数日。人困马乏之际,遥见天边戈壁线渐显,算来距玉门关外已不足百里,纵是缓缓行去,大半日也该到了。
为避开朝中眼线,二人专拣荒僻小径行去,越往北行,风物越是萧索。昔日村落皆作空墟,原是青壮男丁早被凉州军编了行伍,十室九空,唯余老弱妇孺困守空城。稍有些门路的人家早卷了家当南逃,剩在原地的百姓白日里紧掩门户,夜来听着北风呜咽,长此以往,怕要生出祸乱。
入了北境地界,两人渐渐少了言语。藏锋见谢令仪眉宇紧锁,生怕她忧思过甚,便故意扯了闲篇儿:“家主莫要忧心,这等光景在边地原是常事,权当是百姓们练腿脚的好去处。”他指了指前路,又笑道:“绕过前头那个村子便是玉门关了,那里有种土酒唤作‘盼君安’,虽粗粝却醇厚得紧,军中将士常买来喝,图的就是个盼君早归的好彩头。主子也爱这口儿,路过时捎上几坛,也好添些暖意。”
谢令仪脸色稍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见远处黑烟卷着烈焰冲天而起,朔风卷着焦糊气扑面而来,隐隐有哭喊声随风飘来。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惊色,同时夹紧马腹往火光处疾驰。
转过一道沙丘,只见村口歪歪停着几匹高头大马,马上骑士皆着北襄军铁叶甲,腰悬鬼头刀,甲叶在残阳下映着冷光。那几人正高声调笑,更有不堪者,马尾后竟系着个三四岁的稚童。那孩子被拖得衣不蔽体,细弱的胳膊上尽是血痕,早已哭哑了嗓子,随着马蹄起落不住地磕碰在沙砾上。施暴的骑兵却笑得更欢,扬鞭抽打马背,看那稚童在尘土里翻滚,如同瞧着什么有趣玩意儿。
藏锋原是江湖游侠出身,生性嫉恶如仇,此刻不等谢令仪发令,早将雕弓挽成满月。但听弓弦震得嗡鸣,长箭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不偏不倚直贯黑马咽喉。那畜生连悲鸣都未及发出,便如山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军卒被摔得七荤八素,骨节咔吧作响。周围骑士见状哗然,纷纷拔刀欲上前报复,铁甲摩擦声在朔风中格外刺耳。
谢令仪策马抢上,玉指弹出令牌,在残阳下映得剔透生辉。她朗声道:“吾乃广平谢氏家主!尔等身为北襄军卒,不在边关御敌,却在此虐杀百姓,可知罪么!”那令牌上篆刻的谢氏徽记何等气派,几个军卒顿时面面相觑,手按刀柄却不敢上前,镇在原地一时语塞。
谢令仪目光如电扫过村落,只见断壁残垣间浓烟翻卷,深处人影幢幢攒动。哭喊声与兵刃碰撞声混作一团,村中老幼全被驱赶到空场中央,个个被刀架着脖颈跪在尘泥里,鬓发散乱的妇人正抱着孩童瑟瑟发抖。
村口那几个军卒见势不妙,转身就往村里逃去,岂知人腿哪及箭快?刚跑出丈许,忽听脑后风响,一枚雕翎箭擦着耳际飞过,箭镞已钉入他足边三寸之地,箭杆尚在簌簌震颤。
那背身之人闻声回头,与谢令仪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皆是心头一震。
吕莺儿柳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打马上前数步,声音里满是讥讽:“哟,这不是谢家主么?一别数月,可还安好?”
随着她的声音,随众从四方缓缓走出,粗略望去,竟有数十之多。
如今前线生死难料,他们还能在玉门关内杀人取乐,定是逃兵无疑。
“吕莺儿,你好,好得很!”
谢令仪攥紧马绳,双目喷火,她原以为吕莺儿深恋梁煜,是个只知道拈酸吃醋的女儿家,却不料她为草莽,烧杀抢掠视若等闲。
“肥水寨奉我为主,吕莺儿,我要你即刻回营领罪!”
“否则,北伐之后,便是谢氏铁骑踏足青州之时。”
吕莺儿闻言仰首大笑:“谢令仪啊谢令仪,你真是蠢得可怜,事到如今,你还不认清现状吗?”
她挥手,士卒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她剔着指甲,冷声下令:“就地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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