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玉脸上的笑微僵,眸色茫然,还有些委屈:“我见娘子日日奔波,衣衫沾了尘土,便想着……”
“想着什么?”宁禾打断他,态度生硬,“想着替我洗衣做饭,便不用付剩下的酬劳,继续留在这里?”
段沉玉脸色微白,赶忙柔声解释:“娘子误会,玉某是想报答救命之恩。”
“但娘子说得对,是玉的错,不该私自动你的衣物,还望娘子莫恼,原谅则个。”
宁禾抱紧了怀里的剑,抿唇道:“没有什么救命之恩。”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和你只有钱财交易,不必多此一举。”
说罢,她转身往门外走。
段沉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脚步声远去后,乌浓的睫毛垂下,他看着盘子里的菜,忽然轻笑一声,面上丝毫不见被践踏好意的羞恼难堪。
他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着,姿态端雅。
这段日子他一直暗中观察宁禾。
少女十五六的年纪,容貌俏丽,眉眼灵动,五官轮廓不似江南女子柔美,自有三分英气三分豪迈。
她日日抱着那把乌鞘剑,言辞不耐,催促他伤好就结清酬劳离开。
今日一事确令他心生恼怒,却也让他明白该如何应对这块硬石头。
*
宁禾走出巷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座小桥,翻身坐在朱红桥栏上。
柳丝拂碧波,夏花荡香风。
她望着河水发呆,手指绕着剑穗。
师父去后,从未有人这般为她洗衣做饭,家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歇脚睡觉的地方。
方才看到竹竿上的衣裳,桌上的饭菜,有了久违家的感受。
就像师父还在一样。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慌无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知晓这份温情背后或许藏着别的心思。
按理说有福不享是傻子,可她也怕自己会沉溺其中,慢慢忘了本该踽踽独行,无牵无挂。
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传来渔人的吆喝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声。
话虽如此,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宁禾一想到沈玉失落垂眸,一双美目像是蒙了水雾,孤零零在院子里站着,就控制不住产生了点该死的愧疚感。
万一人家真是好心呢?只是一顿饭而已,她反应好像有点过激了。
沈玉说白了是雇主,而且她观察了大半月,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士族子弟。她如此疾言厉色,若他日后回到家中,因此事不乐意给她结账就麻烦了。
那些士族她可惹不起。
她苦恼地抓了几把头发,末了长长了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果真不能随便救人。
现在好了,她不仅要考虑谋生活计,还得整日担忧沈玉是不是骗子,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给她报酬。
*
日头西斜,霞光万丈。
段沉玉坐在院子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捏着片梧桐叶,指尖摩挲着叶缘,目光落在脚边的石子上,又好似在放空,神姿落寞。
“喂。”
一声清脆的呼唤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随意。
段沉玉抬头,只见少女坐在梧桐树的横枝上,鹅黄衫子,乌辫垂肩,眼珠漆黑,长剑斜挎在背,灵俏中带三分潇洒英气。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将那双本就明亮的眼映得更亮,星灿月朗,光彩照人。
段沉玉晃了一下神。
还未开口,便见宁禾如飞燕般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在他面前。
她手中拎着个油纸包,抛到他怀里,语气别扭:“给你的。”
段沉玉伸手接住,触手温热,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桂花糕,香气扑鼻。
他心中冷嗤,眼角眉梢却浮现出羞赧的笑:“多谢宁娘子,玉很喜欢。”
宁禾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往屋里走:“随便买的,你快吃吧。”
段沉玉跟上去,关心道:“娘子可用过饭了?灶台上还煨着饭菜。”
宁禾愣住,调转脚步走到厨房,灶台角落里摆着一碗一盘,用盘子扣着。
揭开来看,碗里是米,盘子里是菜,摸了摸碗盘边缘,都还温热。
她抿唇,感觉更愧疚了。
被她凶了一顿,一句怨言没有不说,还留了饭。
脾气也太好了,长得也好,跟菩萨似的。
段沉玉站在厨房门口,看到少女脸上表情变幻,适时开口:“娘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玉不擅下厨,让你见笑了。”
宁禾回过神,看到他脸上的紧张和局促,“没有不好。”
段沉玉松了口气:“那就好,娘子快用饭吧,天快暗了。”
宁禾随口应了一声,端着饭菜就去了屋子。
她洗手坐下,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动作一顿,眼里透出几分惊讶。
出乎意料,他的厨艺非常不错。
宁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唯独做饭难吃。师父宁扶花也是个不擅长做饭的,师徒俩有钱的时候都是去食肆吃。
后来宁扶花旧疾复发,宁禾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积蓄,两人才被迫搬来这无人鬼巷。
没了钱就要自己做饭,宁禾苦学一月,奈何实在没天分,做的东西难以入口,只能说是熟了能吃。
她埋头吃起来,心里默默感叹,之前过得什么苦日子,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段沉玉看着少女吃饭的模样,秀眉拧了一下。
风卷残云,虽不粗鲁,却总归也不是女郎该有的用食姿态。
大晋以身姿飘逸为美,他还没见过哪个女郎这般……爽朗。
视线扫过她的面颊,慢慢下移,落在了桌沿下腰肢上。
盈盈一握,线条流畅。
他暗中端详了片刻,有些疑惑。
她吃的饭都去了哪?
宁禾感觉到了少年若有若无的打量,疑惑抬眼看过去。
段沉玉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把油纸包里的桂花糕推过去,微微一笑:“玉留的饭菜不多,宁娘子不如再吃些糕点。”
宁禾看着淡黄色的糕点,捏着筷子的手收紧了。
她垂眼戳了一下饭,“不用了,给你买的。”
啊啊啊啊这人为何如此贴心,弄得她更愧疚了。
段沉玉看着她的动作,音如清泉柔润:“玉想和娘子分享。”
宁禾:“……”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抬眼看他,目光坦荡真诚:“那会不该凶你,对不住。”
段沉玉莞尔一笑,丝毫不见芥蒂:“何须致歉?当日确是玉唐突,未经过娘子同意便动了衣物,本就是我的不是。日后再有此类事,我定先问过姑娘,绝不自作主张。”
宁禾愣愣看他,神情古怪。
这人怎么还反而向她道歉呢。
面对少年清澈温和的眼,感觉浑身难受,凳子好像长了刺。
她坐不住了,胡乱哦了一声,三两口扒完饭,嘴一抹站起来道:“我有点事,碗筷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段沉玉看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捻起油纸包中微凉的糕点。
冷白玉指修长,糕点淡黄半透。
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下一刻便吐到了油纸上。
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眼里浮现出傲慢的嫌弃。
甜腻干涩,难以下咽,也好意思拿来赔礼道歉。
*
宁禾在外面走了一圈消食,宵禁前回了家。
推门进屋子,段沉玉正坐在灯下。
灯火昏黄,他手里捧着卷书,正低头细读,粗布青袍穿在身上,反被他衬出飘逸昂贵之感。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双眼映着烛火,如两丸剔透的琉璃。
“宁娘子,你回来了。”
宁禾嗯了一声,解下剑放在桌沿,拉过张木凳坐在桌子另一边。
屋内只听得见段沉玉翻书的轻响,还有窗外时有时无的风声。
她静坐了片刻,问道:“你伤势也差不多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段沉玉翻书的手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宁禾,眸光失落,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护我逃亡的亲卫还不曾有消息,家里支持我的长辈也未寻来。”
顿了顿,他轻声道:“宁娘子放心,玉君子一言,待亲信寻来,定重金相报。”
宁禾没说什么,拿起剑起身:“别赖账就行。”
段沉玉道:“这么晚了,娘子去何处?”
宁禾回头看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推门出去。
段沉玉重新低头看书,一阵脚步声后,他听到旁边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扶着书页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窗户。
被宁禾捡回来的第二天,他就看到一墙之隔还有间屋子。
那屋子被暗色的窗纸糊住,遮得严严实实,门窗上也挂着大锁,根本没有进去的机会。
整整半个多月,宁禾都不曾进去。
他知道她今夜要去何处,可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段沉玉细细听着,却除了一开始的开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
十五夜,月色最盛。
宁禾走到隔壁屋子,开锁推门,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
屋中无灯,四壁窗纸都糊了三层粗麻纸,厚得月光透不进多少,屋内昏沉沉的,仅有门缝漏进点月光。
里头陈设整齐,最里放着张床,青色幔帐,被子整齐叠在床角,褥上有褶皱,像是还在睡人。
东墙边的条桌上立着牌位,名“恩师宁扶花之位”。
这是宁扶花生前的屋子。
宁禾性子直,平日看着有些冷,但实际是重情之人,宁扶花死后,她把这屋子锁了起来,隔三差五会进来清扫地面擦擦桌子,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她没有动里面的东西,觉得这样好像师父还在。
桌子上的茶壶茶杯都还是师父走那天的,里面的水已经干了,茶叶干巴巴沾在里面,有些发黑。
她静静看了一会,给师父上炷香,弯腰闭眼,口中低低念叨。
“老花啊,你要是还没投胎,一定保佑徒儿今日能接到活,不然你徒儿要被迫加入丐帮了。”
“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叛出师门啊,都是生活所迫。”
念了一阵,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站起来又看了会牌位,她走到镜台前坐下。
这间屋子除了住她师父外,还放着些工具。
拉开镜台抽屉,里面堆着易容用的膏粉、黛笔、假胡须和假发等。
宁禾借着微弱的灯火打开木盒。
她先取过深褐色膏粉,往脸上、脖颈处细细涂抹,将原本的肤色遮得暗沉,又用眉笔将眉峰描粗,再将假发戴好,挽成个乱糟糟的发髻,用根木簪固定,最后换上灰布短褐与旧布鞋。
不过半柱香,先前俏丽英气的女郎,便成了个平平无奇的青年。
戴上斗笠,她吹灭油灯推门而出。
月色下,少女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起,转眼跃入暮色。
约莫一刻,宁禾停在一处桥边树荫下,对岸不远处是大小巷子交错纵横的坊。
她没有直接走,纵身跃至桥下乌篷船顶,再借力一跃,便落在对岸柳树枝头,随即身形一晃,掠入一条昏暗的巷子。
七拐八拐,走到巷子尽头,是处已经废弃的粮仓。
粮仓破败,外围荒草齐腰,墙垣塌了大半,夜里更显荒凉,寻常人绝不敢靠近。
宁禾绕到粮仓后侧,在塌墙处轻叩三下,墙内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听取蛙声一片”
宁禾深吸一口气,嗓音低沉:
“呱呱呱呱呱。”
里头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宁禾翻了个白眼。
每次回这个暗号她都很无语,想不通这黑市老板到底得多恶趣,才想听人学蛙叫。
墙后传来“吱呀”声,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进门便是条窄巷,两侧挂着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影摇曳,映着墙面上斑驳的霉痕。
往里走,穿过一片荒草,出现个枯井。
月光凄凄,井黑洞洞的,根本看不到底。
宁禾跃下去,好一会在落但实地,面前是一道石门。
她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叩了三下,又顺时针转了半圈。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井底忽然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声,视线豁然开朗。
头顶用木梁撑起,镶满夜明珠,将整个黑市照得亮如白昼。
每隔几步便有个摊位,摊主多戴着帷帽或面具,只露出双眼睛。摊上摆着各式物件,有生锈的兵器、泛黄的古籍,也有来历不明的珠宝、草药,甚至还有售卖消息的木牌,上面写着“寻物”“寻人”“查事”等字样,旁边标着银钱数目。
除了摊子外,还有不同的店肆。
食肆、茶楼、堵坊、花楼,笑声嘈杂,热闹非凡。
往来之人穿各色衣裳,有挎剑的游侠,有束着绑腿的短打汉子,还有衣着华贵的富商。
这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黑市,每月十五开,每次开四日,如果错过就只能等下月。
前朝覆灭后天下三分,晋祖夺魏权,不久后八王之乱,南迁胡人趁机举兵,匈奴攻入长安,大批士族和百姓南渡,皇族段睿建都建康,北方被外族占据。
虽说政权重建,内斗却不断,还时不时有流民举兵。
皇室士族是知晓黑市存在的,他们不管,是因为也需要有人帮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宁禾拢了拢灰布短褐的衣襟,顺着人流往里走,穿过外层,便见一道半人高的石门,门旁立着两个穿黑衫的汉子,腰间别着短匕,目光锐利地扫过往来之人。
石门内是更隐秘的地方,专做暗杀、寻仇、探密之类的暗活。
“暗号。”左侧黑衫汉子拦住建她,声音冷硬。
“夜走鬼门,钱换命来。”
汉子点点头,侧身让开。石门后是条窄巷,两侧皆是木门店铺,门楣上挂着字号。
诸如“索命坊”“断愁阁”,最深处那家挂着块黑木匾,刻着“鬼阁”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她常接活的地方。
宁禾推开门,店内光线比外头暗些,柜台后坐着个穿灰袍的老者,脸上布满皱纹,手指枯瘦,正低头拨着算盘。
柜台上摆着个香炉,里面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老者头没有抬头,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还是老规矩?”
“嗯,要快结的,酬劳不低于一百两。”
宁禾走到柜台前,双手按在柜面。
老者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这次有个三百两的,接不接?”
宁禾皱眉:“金玉刀,你想坑我?”
金玉刀怪笑两声,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推到她面前:“如风小友此言差矣,老夫是怕你成饿死鬼。”
宁禾翻了个白眼,拿过纸一看。
城西槐花巷东三户张家,得罪了权贵被驱逐至此,有人出三百两取他全家十三口命,三日内交货。
她道:“我不杀好人。”
金玉刀摇头:“非也,这张重圆乃是建康士族,欺男霸女,他父母滥杀奴仆,妻子也联手他害死过十几个女子。若不是这次踢到了铁板被逐出家族,那权贵依旧恨意难消,你可接不到酬劳这么高的活。”
宁禾沉吟片刻,还是答应了。
鬼阁从不放假消息,这点还是能相信的。
但张家十有**危险重重,金玉刀想坑她。
好在自出师起,她从未在外显露过真身手,对方不知她功力深浅。
其他事她不敢打包票,但功夫剑法,她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好,我接。”
“如事成,三日后子时,城南渡口老柳树下,找穿青布衫的人,”金玉刀说着,又递来个小小的黑木牌,“凭这个认人。”
宁禾接过木牌,揣进怀里,签字画押,转身便走。
刚出鬼阁,便听见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个卖兵器的摊主与客人起了争执,她脚步未停,顺着石阶原路返回。
金玉刀看着少年身形走远,慢吞吞走向最里侧的木门。
门后是长廊,朱红栏杆外花红柳绿,挂着一笼笼五颜六色的鸟儿。
每走一步,金玉刀老态龙钟的身形便变一分。
原本佝偻如弓的背脊如青松般舒展开来,他抬手拂过脸颊,指尖划过处,脸上的皱纹如潮水消退,露出底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连鬓边花白的发丝也渐渐染黑,垂落肩头,成了绸缎般的长发。
待到了厢房前,已变成了个年轻男子。
他生得极为俊美,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风流桀骜,与方才的老者判若两人。
他抬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侧头看着院里垂手静立的仆从。
“去传信,就说她接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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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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