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雨总是很多,缠缠绵绵,如丝如愁,腾起一片朦胧水烟。
宁禾睡了一觉醒来,东墙边临时搭的床板上已经没人。
她翻起来,随手把头发束高,拿起枕头边的剑挎背上,推门出去。
清晨天阴云浓,雨线细密,厨房里飘出粳米粥的味道。
她抬袖子挡雨走过去,只见少年站在灶台前,锅里冒出的热水模糊了他俊秀的眉眼,像是云雾里的青山。
段沉玉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温静浅笑:“宁娘子起来了?饭马上就好。”
可能是刚睡醒,宁禾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又看了少年好几眼,才迟钝应了一声。
她打水洗漱完,粳米粥和炒青菜已经端上桌子。
“你不用早起做饭,我一般都在外面吃,吃完会给你带一份的。”
段沉玉摇了摇头,“玉幸得娘子庇护,才能躲过追杀,怎能好吃懒做待着?”
他表情很认真,宁禾没再说什么。
粳米粥味道寡淡,青菜用油渣炒的,倒是很香。
宁禾吃东西口味略重,不大喜欢喝粥什么的。
她两三口喝完,抬眼看沈玉。
少年眼睫低垂,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粗糙的陶勺,优雅而缓慢地吃着。
宁禾突然想起过去师父说的,那些世家子都自视甚高,绝不过粗衣粝食的日子,哪怕再落魄,都会花银子买酒喝。
醉生梦死。
她当时反驳师父,说人都快死了还怎么挑,没人不怕死。等饿到极致的时候,自然会像野狗般,哪里来的什么“名士风流”、“克己复礼”。
现在看到沈玉平静用粗茶淡饭,就觉得当初她说得不错,没人不会为生计和性命屈服。
就像她,为了银子违背了师父的戒律。
不过沈玉的确和她见过的士族子弟都不同。
他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文弱些,好像什么都会点,贤惠得很。
吃过早饭,她撑伞出了门。
三日之内要取张家十三口人性命,这不是容易的事。
一来张家所在的槐花巷住得都是士族和富商大贾,贸然出手会引来隔壁府宅的护卫。
二来她要踩好点,摸一下张家的情况和张府地形。如果有异常,她宁可违单,钱没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当然,死之前要把金玉刀那老狗杀了。
走上长街,她如往常般先去了人牙子那,问有没有人家要护卫,便到处闲逛,最后跟等工的散镖师和船夫蹲在桥头树下。
到了晌午,街上行人大多回家,桥头等工的人三三两两走了。
宁禾也站起来,撑伞踏上朱桥。
河下游鱼跃,河中乌篷船,河上撑伞人。
她走到城西街市,逛逛停停,在梧桐巷对面的面摊坐下。
面摊老板是个老叟,头发花白,衣裳和手都沾着面粉。
“客官,吃点什么面?”
宁禾把剑放在桌边,“一碗素浇面,加二两牛肉。”
老板笑道:“好嘞,您稍等。”
很快热腾腾的素浇面端上来,小碟子里整齐码着薄片牛肉,香气浓烈。她端起来全倒碗里,筷子一搅,慢悠悠吃起来。
吃完面,她扫过对面巷口,正准备喝汤,就看到一辆朱盖马车疾驰过街,路人惊慌避开,捂着鼻子躲灰尘。
宁禾淡淡收回视线,端起碗把汤喝了个精光,拿起剑朝对面的巷子去了。
*
张重圆喜欢喝酒,最喜欢把酒液倒在美娇娘x/口,用舌尖一点点舔去。
雪山中清泉流淌,被鲜红黏稠的蛇吸入腹中。
等喝醉了酒,玩累了的时候,就像死人般躺在床上。要是盛夏最好,可以拥着旁边冷冰冰滑溜溜的女体,醉醺醺的睡过去,一夜过去一点汗都不会出。
他是怎么发现这个好法子的呢?他也不记得了。总之等第二天醒来出去逛一圈,床上的女体便会消失无影无踪,被他那貌若无盐、聪明懂事的好夫人处理妥当。
今日夜宴过,张重圆得了个新美人。
他罗袍半敞坐在榻沿,美人着半透轻纱,鬓发散乱跪在脚边,纤瘦的肩膀轻颤,泪水涟涟。
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扣住美人雪白的后颈,分开了膝盖:“哭什么,跟爷委屈你了?”
说着他扬手一巴掌,美人不敢躲,脸颊飞快红肿。
张重圆按住她后颈,压到分开的膝盖间。
“张嘴。”
话音落,半扇窗子被风吹开,烛火猛地晃了晃,随即便有雨丝飘进来。
雨势很急,起初还是嘈嘈切切的细响,转眼就成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摆在窗台上的海棠花,被雨点打碎。
张重圆不高兴了,朝静悄悄的门外喊:“人都死哪去了?还不快过来关窗子!”
回应他的不是仆从惊慌的声音,是骤然熄灭的灯烛,和“哐当”大开的屋门。
“啊!”
脚下的美人低呼一声,张重圆的心跟着一跳,恼怒之下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起身拿起了放在檀木架上的佩剑,大步走到门口。
门外黑沉沉,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只能隐约看见仆从倒在廊庑中,生死不知。
“谁?!”
张重圆酒意醒了大半,眯眼看向烟雨蒙蒙的漆黑庭院。
他感受到一股寒意,步步后退,试图躲回屋子。
忽有闪电劈空,他定睛看去。
冰冷的雨雾中现出一道黑影。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手里的剑。
张重圆肥胖的脸惨白,大步后退,朝庭院大喝:“抓住他!”
院墙外顷刻跃出二十道黑影。
戴斗笠的人却没动。
张重圆早猜到桓家人不会放过他,来吴郡前就求家主给了二十个顶尖暗卫,隐在暗处护他周全。
等的就是今日!
暗卫团团包围,那黑影依旧没动。
他暗道不好,飞速要关上屋门。
“唰!”
剑出鞘。
银光在雨雾中一闪。
他手臂随之一凉,愣愣低头,只见自己的小臂出现一道血线,紧接着溅起一股血,衣袖连同小臂掉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痛觉后知后觉,张重圆满脸满身的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惨叫。
“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把他给我剁碎!剁成肉泥!”
张重圆在地上打滚,痛叫怒骂,雨噼里啪啦打写檐瓦,把他声音遮盖得几乎听不清。
暗卫也被这变故吓到,闻声立刻动了,一齐攻去。
刀光剑影比雨更密。
宁禾不闪不避,身形一晃,如池中浮萍,衣衫下摆扫过石板积水,溅起一串细珠。
她手腕一翻,剑身彻底出鞘。
剑势倏起。
但见银光荡漾,剑尖抖出点点寒芒,分刺数人手腕,正是“醉花剑法”中的起手式“花间醉酌”。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左阵五人俱觉腕上一震,攻势顿缓。
暗卫飞速移位,杀招不断。
宁禾步法飘渺,似醉非醉,在雨中旋身腾挪,似将周遭雨丝都拢了进来,剑身卷扫,雨如花瓣碎裂,往暗卫飞射去。
一时间,雨打花飞,银芒如织,竟不知是剑光映雨,还是雨化剑光。
围攻者俱是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剑法。
那剑招时而如狂士醉饮,倾壶而泻,时而如美人醉卧,慵懒无力,但每一式皆藏杀机。
醉折花枝,飞雨乱红。
一名大汉举刀相迎,那剑尖却似蝴蝶穿花,在他刀身上轻轻一点,借力荡开,反手便刺入他肩井穴。大汉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变阵!”暗卫急呼。
话音未落,宁禾剑招已变。
她左足微旋,身形如风中摆柳,剑招忽快忽慢。
暗卫转眼死了大半。
余下五人见状,愈发不敢大意,刀剑齐出,招式狠辣。
雨越下越急,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
宁禾的蓑衣被划破,里头的黑色劲衫湿透。
暗卫里有个用枪的。
这人最开始枪法平平无奇。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等她意识到是圈套,已来不及躲闪,被一□□破肩头,随之有刀光劈面而来。
她仰身后滑躲过,剑招忽收,手腕一绕,剑在身前画出个圆,如含苞待放的荷花,将袭来的三柄兵器尽数圈住。
“叮”的一声脆响,三柄兵器竟被她剑上的巧劲带得互撞,火星在雨幕中一闪而逝。
宁禾不想久战,身形如燕,足尖点在石榴树细枝上,而后如流星坠地,朝余下二人猛攻。
暗卫大惊,挥刀去挡,却听得“咔嚓”的一声,心口的护心镜被剑搅碎,胸口/爆开一朵血花。
地上躺着二十具尸体,青砖上的鲜血顺着雨水蔓延扩散。
宁禾剑尖垂下,血珠混着雨水,连成细线滴落。
她踏过一具具伏尸,靴子踩在血水里,发出轻微而粘腻的声响。
张重圆缩在墙角,看着那双越来越近,沾满泥血的靴子,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宁禾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有立刻挥剑。
张重圆连爬走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顺着滴血的剑寸寸上移。
闪电映亮夜空,斗笠下的阴影散开一瞬。
刺客带着银色面具。
他看清了刺客的眼睛。
沉静,明亮,却没有半分杀气。
人在绝境,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你是醉花剑!”
十六年前,一名为禾如风的剑客横空出世。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后院,也没人知道他长相身形,年龄几何,是男是女。
唯独能看到的,是尸身上密密麻麻,艳丽诡异的桃花剑痕。
朝廷抓不到他,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世家大族风声鹤唳,富商巨贾草木皆兵,都想着抓到这个人收为己用,或凌迟处死。
只是没多久,这剑客就销声匿迹了。
张重圆没看到尸体上的花痕,但他想不到还有谁的剑法,能似醉挑飞花。
他从未想过,从父亲嘴里听来的江湖传闻,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宁禾歪了歪头:“你认得?”
禾如风是师父的名号。
醉花剑也是师父的剑。
师父很多年没用过醉花剑法,死前才把最后一式传给她,并且交代她,不可在人身上留桃花剑痕。
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张重圆涕泗横流,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发冷。
他跪在地上,哭声刺耳:“大侠饶命,桓氏给你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
桓氏?
原来那权贵是桓氏。
“双倍?”
“不不,是三倍,三倍!”
宁禾听着他加钱,啧了一声,颇为惋惜。
她们做杀手的,只能杀人,不可动死者财物,以防被追踪。
“醉眼看花,花亦看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张重圆懵了,不明白这刺客怎么突然吟诗。
他鼻涕还挂在嘴上,“什,什么?”
宁禾微微一笑:“蠢猪,我说要帮你‘归空无’。”
张重圆大骇,拽着她裤脚哭嚎,“壮士,大侠,只要你不杀我,张家重重……”
宁禾掏了掏耳朵,“噗呲”一声捅穿了他的喉咙。
张重圆瞪大眼睛,“嗬嗬”几声,转眼没了动静。
宁禾断了他戴着扳指的右大拇指,塞进腰间牛皮囊袋中。
正准备走,余光瞥见缩在榻边发抖的美人。
她犹豫了一下,抬剑鞘卷起榻上的薄衾丢在美人身上。
“想活命,就赶紧走。”
美人愣住,哆哆嗦嗦拉好薄衾把自己裹住,看着刺客的背影远去。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扶着榻爬起来,往前踉跄追了两步,“恩公,敢问姓名?”
宁禾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
“禾如风。”
说罢足尖一点,跃入黑色雨幕。
“妾名唤秀珠,会一直等恩公来寻!”
宁禾听见了,踩在瓦片上的脚底一滑。
*
张重圆一死,取走余下十一人的命,不过是一刻的事。
宁禾装好十一根手指,跃出张府,避开街上巡逻的守卫,飞快掠回鬼巷。
进了院子,屋子的方窗透出昏黄灯火。
她走到檐下把斗笠摘了,推门而入。
少年一身白袍坐在桌旁,乌发如瀑散在后腰,手里拿着卷书,姿态静雅。
他在看宁禾之前买的话本。
段沉玉听门被推开,抬头看去。
少女浑身湿透,脸色发白,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门槛边积了小滩湿痕。
他鼻尖微动,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
舒展的眉峰骤然蹙起,起身时带倒了凳子,发出轻响:“宁娘子,你受伤了?”
宁禾没应声,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
她抬手想解背后的剑,左臂刚一动,伤口便扯得钻心疼,动作顿了一下。
段沉玉快步走近,伸手想去帮她把剑卸下来,“娘子肩膀受伤,莫乱动。”
宁禾猛地侧身避开,剑骤然出鞘。
段沉玉眼睛一花,就看到寒芒停在眼前。
少女面若霜雪,声如寒冰碎玉:“想死吗?谁准你碰我的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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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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