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的蓝色T恤，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面前放着一个银白色的猫耳机器人小模型，只有手掌大小，圆乎乎的。它头顶有根小天线，胸前一颗电子心跳灯，正规律地闪着淡淡的蓝光，像在呼吸。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用一把小螺丝刀，拧开了机器人背后的盖子。里面不是他想的简单东西，而是一套布满细密线路和芯片的精密电路——这是他七岁生日时，妈妈亲手送的礼物，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嘉浩，喜欢吗？”妈妈跪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声音很温柔，眼里都是爱意，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嗯！特别喜欢！”男孩猛地抬头，眼睛亮亮的，“妈妈你看！它会动！眼睛还会眨！好厉害！像真的朋友！”
妈妈被他高兴的样子逗笑了，也跟着眨眨眼：“那你告诉妈妈，如果以后……妈妈能给你造一个真正的机器人朋友——一个能陪你长大的好朋友，你希望他是什么样？”
男孩立刻歪着头，认真地想，眉头都皱起来了。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说：
“嗯……我希望他特别好看！但不能太完美，太完美别人会嫉妒，会想抢走！”
“他要很厉害！能保护我，像超级英雄那样！但是……不能太凶，要温柔点。”
“他还要会做饭！做特别好吃的饭！像妈妈做的那么香！还要会运动，会打篮球，能陪我玩！”
“最重要的是……”男孩声音低了些，带着孩子的期盼，“他要懂我！要愿意听我说话，不管我说多久、多无聊，都不能嫌我烦！最好……最好一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开不开心！”
他越说越兴奋，小手挥舞着，加上最后、也是心底最深的渴望：
“还有！他要是跟我吵架了，不能生闷气不理我！吵完架……要主动买冰淇淋和鸡腿哄我！然后……然后……”男孩声音忽然轻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得一直陪着我……不能像爸爸妈妈那样，总是忙……忙到离开我。”
妈妈静静地听着，那双带笑的眼睛里，除了满满的爱怜，悄悄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哀伤和沉重。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天色都暗了，才伸出手，非常轻地摸了摸男孩柔软的头发，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好。妈妈答应嘉浩……以后，妈妈一定造出这个机器人，造一个只属于嘉浩一个人的、最好的朋友。”
那是男孩人生中第一个完整而具体的愿望，像一颗饱满的种子，被他小心地埋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时候的他，还不懂“失去”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只是把满心的期待和对陪伴的全部渴望，都给了眼前这个温柔、仿佛无所不能的妈妈。
现在，那个捧着猫耳机器人模型、满眼星光的男孩，已经长大了。
图书馆顶楼自修室的灯光很柔和。唐嘉浩猛地睁开眼，意识像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带着梦境的温热和沉重。他茫然地眨眨眼，视线渐渐清晰。窗外，落日的金色早已消失，换成了夜晚的深蓝。室内灯光柔和，空气里有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远处偶尔传来翻书的声音，还有……身边那道非常明显的、专注的目光。
“醒了？睡挺熟啊。”顾然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一点，带着熟悉的调侃，打破了安静。
唐嘉浩坐直身子，揉了揉因为枕着手臂发麻的太阳穴，指尖好像还留着梦里地毯的柔软感：“……做了个梦。”声音有点刚醒的沙哑。
“看出来了，”顾然单手撑着下巴，挺有兴趣地看着他，“刚才你眼皮抖得可快了，表情变来变去，跟梦里演了场大戏似的。”
唐嘉浩瞥了他一眼，没接话，思绪还在刚才清晰的梦里。
七岁的自己，那个银色猫耳机器人模型，妈妈温柔又带着哀伤的眼神，还有自己一字一句认真说出的愿望……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楚，清晰得让他心头发热，又隐隐作痛。
长得好看但不能太完美、厉害但温柔、会做饭会运动、懂他听他讲话、吵架后要哄他、最重要的是——一直陪着他，不离开他。
这些散落在童年角落、带着孩子气却无比真实的碎片，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拼了起来，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人——顾然。
几乎每一条，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种“契合”，现在不再是巧合带来的温暖，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唐嘉浩长久以来故意忽略的怀疑，带来一阵尖锐的不安。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着顾然那张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的脸，心里的疑云从未这么浓。
“你说你从来不做梦，”唐嘉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但同时你记性……太好了。连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哪个台阶撞到你，怎么撞的，甚至我当时拿手机自拍是什么姿势，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顾然挠挠头，表情有点无辜：“当然记得！你那一撞差点把我撞下台阶，动静那么大，想忘都难吧？”
“还有，”唐嘉浩没停，目光锐利地扫过顾然身体，像在看一台精密仪器，“你长跑冲刺都不怎么喘大气；打球、剧烈运动后身上几乎不出汗；淋雨后湿透的身体总是能快速变得干爽，睡觉的姿势特别端正，一整晚都不翻身；唱歌永远不在调上，跑调得没规律；吹管乐器，怎么教都吹不出一个稳的音……”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分析：
“你的体温，几乎恒定；你心跳，我贴着你后背听的时候，稳得几乎没有变化；其他人说你从不感冒发烧；脸上连一颗青春痘都没长过。你说你妈不让你在外过夜，理由是认床，可我注意过，你每次都很快睡着，而且……”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你说你从来不做梦。”
顾然听完这一长串，表情从困惑到认真思索，最后变成了哭笑不得，他咧开嘴笑了：“哇哦，唐嘉浩同学，你这报告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研究什么外星生物呢！这么注意我？”
“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唐嘉浩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这根本不是全能能解释的。这更像是……设定好的。”
顾然歪歪头，脸上还是那副无辜又坦荡的笑：“我不是早说了嘛？体能好，是天天练出来的；记性好，可能天生脑子好使？唱歌跑调、不会吹管乐，这有什么，人无完人嘛，可能我就缺那根弦；睡觉老实、不爱生病、皮肤好……这难道不好？难道非要我打呼噜、满脸痘、三天两头病假你才觉得正常？”他摊开手，语气轻松，“认床嘛……就是心里觉得不习惯。”
他的解释听起来都挺合理，每一条都像是刚好能堵住追问的答案。可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自圆其说，这种滴水不漏的完美解释，反而让唐嘉浩心里的怀疑像藤蔓一样疯长。太顺了，顺得……不像人。
他看着顾然那双清澈见底、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无法控制的亲近感和越来越深的怀疑交织在一起，像冰和火在胸口冲撞。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顾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容放大，带着点促狭和难以置信，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上靠近唐嘉浩，压低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问：
“喂，唐嘉浩……你该不会，真在怀疑我……不是人吧？”
唐嘉浩被他这么直接点破，惊得呼吸一窒，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肩膀缩了一下。
“噗——哈哈哈！”顾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忍不住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安静的自修室里炸开，引得远处几个埋头看书的学生不满地看过来发出“嘘”声。他赶紧捂住嘴，肩膀还因为憋笑抖动着，凑到唐嘉浩耳边，用气声说：“行啊你！科幻片看多了？还是搞机器人大赛走火入魔了？看我太完美，所以怀疑我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秘密产品？有超级AI撑腰？”
“闭嘴！别瞎说……”唐嘉浩移开目光，耳根发烫，一半是窘迫，另一半是被说中心事的慌乱。
顾然笑够了，清清嗓子，稍微正经了点，但眼里笑意还在：“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为了那个大赛没日没夜的。但是嘉浩，别把自己搞这么紧张。”他顿了一下，嘴角又勾起那惯有的、带点痞气的笑，“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真是个什么高科技仿生机器人……”
他故意拖长调子，身体又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唐嘉浩的耳朵，声音带着点蛊惑的戏谑：
“那你这个机器控……岂不是要对我死心塌地、无法自拔地爱上我了？”
这句话像平地惊雷，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猛地砸进唐嘉浩耳朵里，瞬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血好像都冲到了头上。
他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然而，撞进眼里的，还是顾然那张写满戏谑和促狭的笑脸，眼神清澈坦荡，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个随口开的玩笑，完全没意识到里面足以让唐嘉浩方寸大乱的暧昧和试探。
“……顾然！你能不能别总说这些没边儿的话！”唐嘉浩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脸颊烫得厉害。
“哪儿没边儿了？”顾然眨眨眼，一脸“我很认真”的无辜样，掰着手指数，“你看啊，我是你指定的专属同桌吧？是你唯一的室友吧？是你随叫随到的免费摄影模特吧？是你专属的私人厨子吧？还是你全天候的陪聊陪玩陪学习伙伴吧？你仔细想想，你想要的功能，我哪样没给你？”
唐嘉浩看着他，胸口像被什么堵死了，闷得难受，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和无力涌上来。顾然的话像把双刃剑，一边展示着他无可替代的陪伴和付出，一边又用这种浑然天成的直男思维，把他所有试探和疑虑都轻飘飘挡了回去。
“你到底……”唐嘉浩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耗尽了力气，“是什么？”
顾然脸上的笑容收了些，他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他又弯起眼角，露出一个无比纯粹、甚至带点孩子气的笑容，好像唐嘉浩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
“我？我是你的顾然啊。不然……还能是火星派来的间谍不成？”
这个答案，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落下。它既不能有力反驳唐嘉浩心里沉甸甸的疑问，也不能给他带来一点确定的安心。它就悬在那里，像个解不开的谜。
唐嘉浩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了，心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淹没他——是困惑，是怀疑，是依赖，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跳。
顾然却像完全没察觉到唐嘉浩眼里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很自然地轻轻弹了下唐嘉浩的额头，“啵”的一声轻响，笑得轻松又带着点“真拿你没办法”：
“啧，我看你是真睡迷糊了，脑袋都打结了吧？再想下去要死机了。”
唐嘉浩抿紧唇，没反驳，也没躲开他亲昵的动作。
顾然顺手又揉了揉他头顶，动作带着点安抚：“好了，别瞎想了。你不累，我还累呢。整天跟着你图书馆、教室、实验室三点一线跑，鞍前马后的，你可不能一觉醒来就把我这个‘最佳搭档’当外星人给研究解剖了。”
“……”唐嘉浩被他夸张的说法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哼了一声，没再接话。
“行了行了，”顾然一边说，一边利索地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看看几点了？再不走，图书管理员要拿扫帚赶人了。”
他走到唐嘉浩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有力：
“走吧，小唐唐，回家。”
唐嘉浩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它看起来那么真实，带着少年人的力量和温度。他只迟疑了一瞬，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温热感传了过来。那种被理解、被包容、被牵引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奇怪地冲淡了些心里的阴霾和疑虑。
他借着顾然的力气站起来。身边的少年还是他熟悉的样子——阳光，爽朗，大大咧咧，嘴里已经开始念叨晚上的饭：“饿死了……回去给你做你最爱的三杯鸡？再煎两个溏心蛋！对了，冰箱里还有豆腐，炸得金黄酥脆的，配着吃肯定香！”
唐嘉浩侧过脸，看着顾然在图书馆柔和灯光下线条分明的侧脸和挺直的背。
即使眼前迷雾重重，即使心里的怀疑像藤蔓缠绕，他依然无法否认，也无法抗拒这份切切实实围绕着他、温热而真实的陪伴带来的慰藉。
至少此刻，在这灯火温暖的回家路上，这样的顾然，就够了。
他们并肩走出图书馆大门，初夜微凉的风迎面吹来。路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一前一后，靠得很近很近，影子在灯光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就像他们之间，那清晰又模糊、亲近又带着距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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