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程师久久看着眼前最后一个总操作杆。周围无数复杂的电路、控制面板,像一片铜黄与冷白的荒漠,将他淹没。十几年的心血,倾注在这个丑陋、巨大的机械堡垒中。如今,终于落成了。
人们涌在控制室外,在礼堂中看着巨大显示屏上的首席工程师,期待着他剪下彩带,拉起那操纵杆,然后他们置身之中的这庞然大物、钢铁巨怪,就会猛然活过来,发出呲呲电流声、锅炉里噗着蒸汽、外壳吸收着日光,保护他们免遭兵燹。
“一直以来,我们的政府对这座试验型智慧一体化工厂堡垒寄予了厚望。我们的城市虽然保持着中立,却仍然受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威胁。这座“工厂堡垒”有着成熟的反导、反干扰系统、空气水源净化系统、温室、学校……可以容纳五万人在这里避难、工作不受威胁,如果一切正常,将会推广到各个区……这个智能堡垒会是亚切兰的守护神。”
这老人突然撇下了他花白的眉,有翼的话语自他口中飞出,令所有人措不及防。
“然而,保护总是慢于伤害,慢了太多,太多……保护何曾匹敌暴力艺术的发展?在十年前,它的反导技术已经落伍了!各位纳税人,你们不该感谢我!而该唾骂我!只因我是为了自己的志趣,为了完成这个人工智能核心,而承接了这个工程……”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呼,而直播屏幕上,老工程师的脸上露出了疯狂的神情,仿佛糅杂着的无数的复杂情感,在这一刻爆发。
趁身旁的礼仪人员还在震惊中手足无措时,他紧紧跟上,话语如雷电击中每个公民:“不止我是个骗子,而且这座城市早已被虚伪浸透,我的同胞们!我已经说了太久的谎话,今天我为你们道出真相!这不过是个哄骗民众的工程罢了,我们早已被总统抛弃!中立声明形同废纸,他早已逃去别的国家,而我们时刻都可能被轰炸、被侵略!”
一片哗然,惊恐在人群中四处炸开,整个礼堂中陷入混乱。
老工程师用枯瘦的手缓缓拉起了那总闸,一盏盏指示灯、一个个全息小屏幕在他身边逐次亮起,仿佛光的溪流汇聚成海洋,将他环绕……一切还在加载中。
他等不到他被逮捕入狱了,因为炸弹的轰鸣声响起在每一个人耳侧,死亡将接管这座城市的一切。
他带着深沉的爱意与无限的痛楚,看着这一切,他“孩子”的出生日,却成为他祖国的葬礼。
大地上炸起一朵朵火焰,生命消逝在这一地的红色玫瑰中,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爱意,那么多的悲伤……所有的蘑菇云散去,一切沦入了灰色,归于了寂静。
“滴——”
一只机械臂,托起了一块碎裂的天花板。
“噗通——”
这个机械车随之将那埋着的断腿,放到了自己背上的桶里。它的履带轮又转动起来,在一地瓦砾中缓慢移动着。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硝烟与毒气浸没,如今只有许多个这样丑陋的小黑点在移动。
那场大轰炸几乎推平了整个城市,但只损坏了这座机械堡垒的部分躯干。它的核还是完好的。在遮天蔽日的烟云散去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光补充了它的蓄电池。它还没损坏的组件又运转起来,数据再次流动起来,它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片死寂。
没有人给它下达任何指令。它按照自己的核心里,最早已经写进的初始设置运转起来。
最先启动的是各处的电子眼,它看到的只是一片片废墟,正在腐烂的尸骸;接着它的空气过滤装置将这座堡垒里的毒气排出;自动化工厂中的流水线运转起来;温室里的植物得到了照料……
根据它仍然完好的几个数据库里的指令,它自发地派出了小机器人,在废墟中,四处掩埋尸体,识别遇难者。
它的大厅中,广播自动地生成了每日新闻:本市遭遇轰炸,罹难人数不断攀升……主屏幕上,流水般印出每个死者的名字,表示哀悼。这串名单足足花了这个机器一百多天。
但并不是无人幸存。
在堡垒苏醒后,它便检测出自身遭到重大损毁,这些颓圮一堆废铁的区域是它无法用机器人自行修理的。这个仅仅根据原始数据库里的有限指令行动的庞大的机器堡垒,就像一个蒙昧的婴儿一样无助、愚笨。
“如果一个机器没有被他的主人爱护,很快就会在工作中损坏。”
于是,它搜寻起它的主人。人类创造了它,却在它醒来时遗弃了它。
直到那个破败的早晨,它的一个机械车,来到一个小医院的废墟。这个医院也被炸得千疮百孔,可内部的应急电源竟仍运转良好。在监护室里,许多新生儿保温箱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另外的许多婴儿虽然没被砸死,却由于仪器损坏或营养液耗尽而憋死在这些玻璃箱里。可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片残骸中,却有一个保温箱仍在奇迹般地正常工作。
保温箱上残破的标签还能辨认出前名:幸运。
机械车卡壳了。
这个搬运着断肢,血迹斑斑的机械车突然间像被拔了电源一般——它遇见了它不能处理的事情。这个保温箱里的白色的生命体发出的红外线、那噗通的心跳声,都让它困惑。
如果机器有它的情感,如果用诗的语言来描述它,也许那就是惊讶与狂喜,那是雏鸟破壳、新芽发生、冰泉解冻、幼鱼第一次探出水面。
他的存活是个奇迹。在战火肆虐过后,所有的人物、所有的颠覆、所有的十字架、所有的盾牌都破败了,却只有这样一个最为脆弱的早产儿,靠着保温箱的空气过滤装置逃过一劫。他是这座城市的遗孤,他的柔弱更是对人类荒谬战争的嘲讽。
也许幸运女神真的吻过他的额头,可也说不定,这是对他的厌弃呢?
很快,从堡垒中派出了一批医疗机器人、医疗舱……它的地下医院部分没有被损坏多少。
那时这个孩子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保温箱的自动鼻饲装置已经耗尽了乳液,而他也已经被闷出了痱子,生了黄疸。但在堡垒中,他终于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很快离开了保温箱,在婴儿房中咿咿呀呀,笑着爬行。
这个初生的幸运先生成了这座残破的巨大堡垒的主人。
他的第一份早教材料,也许是广播里那一长串的遇难名单。他还未发育的大脑什么也不理解,但他学会的第一个发音便是他某个死去同胞的名字。
就这样,这两个悲惨的兄弟姐妹,他们将从此一起生活。堡垒外,阴云依然笼罩,毒气还在漫游,前方尽是不可知的未来。
*
当堡垒检测到它的主人的健康水平已经恢复,它立刻提出了它的诉求。小机器人把一堆工具怼到了这个婴儿前面。
“警报:B区损毁程度,80%;C区损毁程度,95%……”
这个三个月大的人类幼崽抓起一个内六角螺丝,嘻嘻地笑起来。他抓起一个又丢开,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检测到幸运先生无法处理问题……”这个断网的人工智障继续说,“应当补充知识。”
婴儿很快被机械臂托起,来到了学校区。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卷子。但幸运乱爬乱晃,很快便从椅子上掉了下去,机器人用垫子接住了它。婴儿咯吱咯吱地笑着,爬开去了。
“幸运先生的机械知识水平为零,建议从头开始学习。”
很快,小婴儿的面前投影出了一门大学机械原理入门课程。婴儿在地上乱爬,但他很快发现,无论到哪里,这个吵闹的蓝色光屏都跟着他。于是他转身,高兴地在小机器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全息投影一下子卡住了,这个机器人被亲得死机了。
在茂密的瀑布般的绿叶下,他睁开了眼。
幸运有着棕色的眼睛,微蜷的黑色头发,他正躺在温室的大玉米树下。这时候,玻璃外那个破败的世界都沉浸在夏日一片浓稠的夜色里。
而他正从玉米叶的缝隙间,盯着头顶上温室的玻璃天顶,那浑浊不清的夜空。一个金发的漂亮青年正拿着一片芭蕉叶为他扇风。
幸运擦擦头上的汗,说:“你还是别扇了,留着些电吧,那样还能陪我聊聊天。不知道多久才会再出太阳……”
“幸运,你想看星空吗?”仿生机器人放下了扇子,又问道。
幸运翻了个身,背对机器人。“不,星空投影太费电了。”
由于连续多日的雨雾,堡垒的蓄电池又空了。现在各个功能区基本都陷入黑暗,幸运待在地下温室,只因为这里还有给植物补光的灯常亮着。当然,也因为这里还有蓬勃的生命。
“‘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幸运绊住了。
而机器人为他衔接上了:“‘……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哦,是康德的哪本书来着?”
幸运的文化素养还不错,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没有一个玩伴,只有有限的、无聊的单机电子游戏打发时间,他能看很多书、学很多内容。
“出自《实践理性批判》,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
幸运叹了口气——可是他两样东西都没见过。
幸运早就忘记了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孤岛上的。所有的全息投影、视频、文字里展现的大千世界,都是他无法抵达的所在。而他的机器人们只是无生命的,由指令驱动的傀儡。要是外面那个吉尼斯世界纪录还在延续的话,他肯定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了,孤独地长到十四岁。
但十四岁的他和四个月的他的区别是,现在的堡垒越来越智能、贴心……越来越像个陪伴他的人了。
比如现在,机器人用他那绿色的人造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外面的环境正在逐渐地好转,幸运,一定有一天,你会出去,去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人类,而不是只在书本上读到他们。”
他恍惚中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个真的朋友在安慰他了,如果不是他转头就看到机器人那裸露着电线芯片的残破的左胳膊。这个机器人是幸运十岁时,去D区捡回来的,这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炸烂,修理后还能激活的仿生机器人。
幸运知道,堡垒只是根据他的意愿,从它庞大的数据库里四处采撷片段,经过语言模型处理,得出来缝合怪一样的句子。而不是另一个真正的意识在与他对话。
十几年里,他每一次得到让人无语的智障般的回应时,便会教训堡垒,下一次该怎么做。堡垒是他虔诚的仆人、忠实的学习者,一一地把这些写进它的数据库,反复蒸馏加工。
他们都在学习,长大。
但是在某些事上,他的堡垒却从不迁就他。幸运曾经极度地害怕停电。那是早期一段深深地烙在他心里的恐怖记忆。
在那阴霾的日子里,堡垒里的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仿佛瘟疫在这里散播,所有的机器人、广播都死去了。灯光亮度、环境温度一天天降低,黑暗蔓延。十几个夜里,他满心惶恐地蜷缩在温室的补光灯下,感到寂静和寒冷在一口口吞噬他。
直到太阳光再一次唤醒了沉睡的堡垒,仿佛审判日的复活来临了,满地的机器人从地上稀稀落落地站了起来。
后来幸运明白了,这种恐怖的瘟疫叫“停电”。
幸运有了PTSD。他要求拆掉堡垒里部分赘余的供电系统,将电力集中。因为在堡垒的最初设计里,所有的应急电源、发电机,会首先确保温室、空气过滤和水源净化、营养室、外部监控等供电。
但堡垒拒绝了他。
核里那个冰冷的机械电子音说:“对不起,您不在豁免清单中,您没有权限修改原始程序和原初配置。”
我不是你的主人吗?幸运难受地追问。那么谁有?
“儒勒·罗素姆。”
于是幸运酸涩且嫉妒地发现,在他的堡垒心中,还有比他这个便宜主人更高的、不可逾越的权威,就是那个设计了这座堡垒的核心的罗素姆工程师。
求留言~[三花猫头][猫头]走过路过捧个人场~小生拜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幸存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