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车缓慢地“爬行”在这片废墟上，形同一只巨型蜘蛛。地表起伏不平宛如丘陵，矮的那是一堆堆的砖石瓦砾；高的是幸运地没被推平的半截楼房。地面细碎的黑色细沙将“蜘蛛腿”埋进几寸，探测仪显示里面的材料成分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那都是炮弹灰、被削去的大厦、炸平的土壤、烧焦的生命。
驾驶室里，希尔娜在光屏上操作了一下，“这里的毒素浓度大幅度下降了，地表也趋于平整，也许几十年前这里是一块大空地，操场或者公园什么的……弗兰克，请把我们的防护服拿出来吧，我们该准备一下第一次实地勘测了。”
“砰——”
“噢，上帝啊，轻些！”希尔娜责怪地看了一眼弗兰克，“这呼吸器十分脆弱！”
弗兰克耸耸肩：“这衣服看起来比我的脑袋还结实呢。”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希尔娜仔细检查了一下面罩里的呼吸装置，确定没什么故障。“衣服结实，但这个小东西十分娇贵。一个价值三万联盟币……”
抵得上我们整个亚切兰矿脉勘探队全程的薪水，弗兰克心想，为什么不干脆拿上一个走人？
“这是全封闭式的防护服，不需要氧气瓶，不会憋闷——因为这个最新一代的呼吸器。它完全在半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实现空气净化和过滤。除去航空服，目前只有深潜装备引进了……”
“……慢着，为什么我们需要全封闭式的防护服？”
弗兰克看见希尔娜的脸色就明白她又想呼告她的上帝了，但希尔娜还是忍住了：“弗兰克，你没有收到资料包吗？”
“看了一篇论文，看不懂，就没看了。”
“……我记得你是生物毒理学毕业的？”
弗兰克摊手，笑道：“亲爱的希尔娜啊，并非所有人都像你热爱你的科学和上帝那样爱自己的专业的。”
说实话，他大学四年最高兴的事是终于可以摆脱那些瓶瓶罐罐和五颜六色的化学液体了。写毕业论文那会他绝望得想把它们吞下去算了。
“三战中，光轰炸亚切兰的毒气就有200吨。而且全都是通过皮肤接触吸收的神经毒素。这之后三战愈演愈烈，那时候各国自顾不暇，没有人腾得出手处理这片废土，而是纷纷向此处排污；亚切兰本身又是低洼盆地地形，而且，这种神经毒素是具有粘附性、降解缓慢的分子。几年的战争里，世界只是把这片浸透毒素的土壤圈了出去。完全净化成本太高，”希尔娜严肃地说，“整整十六年，它们仍然如同鬼魂般游荡在这里的地表。”
惨烈的三战之后，全球统一的联盟建立了。由于最近几年的超级太阳风暴的影响，星际能源输送成本提高了，联盟的领导人们又把主意打回了自家。他们正是被派到满目疮痍的地球各地的勘探队之一。如果亚切兰盆地的能源储藏被证实丰富，那么下一步人们便会真的考虑投资净化这里，并建立开采基地了。
因为大轰炸，这里所有的电缆基站早已被摧毁，而且极端气象一直存在，卫星无法得到准确的内部实景数据。直到现在，弗兰克看着驾驶室里明亮的全息投影，才清楚地知道这十七年无人踏足的废土是个什么样子。
那是“蜘蛛”勘探车身处的外景。大地是荒凉破败的，城市的残骸偃卧在血红的天空下，难辨时间，这里好像冒着火光的地狱。这是瑞利散射的结果，大轰炸之后形成的大量雾霾和粉尘弥散在空气中，将阳光散射，只留下了长波的红橙光。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摇着头喃喃：“疯狂的时代……说实话，亚切兰大屠杀是中学课本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节。”
这被称为“大屠杀”，而非战役。因为根本来不及反抗。不宣而战，毒气轰炸，欺骗民众的政府，和平公约成了空文。
希尔娜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哀伤的神情，抬手画了个十字，“阿门。”
“我们是在一座六百万人的巨大的坟墓里。联盟派我们来挖石油气，里面有一部分会不会是这些人的骸骨？”
希尔娜皱眉，轻声呵斥：“弗兰克·罗德·安德逊！”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弗兰克感觉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修女而非同事。确实，希尔娜编着长辫子，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袍，像是道袍。
“您是为杰出的地球物理学家，为什么总要把上帝挂在嘴边呢？这让我想起我的中学老师……”
希尔娜已经开始穿戴装备，并且指示他也照着开始。“我对科学的爱并不妨碍我的信仰。”
怪事，全世界都成了联盟了，人类已经登上了七大行星，居然还有人在虔诚地信上帝。
“我们这只小队都是怪人。要不然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不过最怪的还是那个大教授，他居然是主动申请来的。”
这位大教授据说是著名的心理学家、语言学家、数学家，有一连串砸在地上都能咣当响的头衔。本来活跃在中央，不知怎么就给打发到亚切兰边上一个边缘小城的大学去了。到了不久，他就主动交了份申请，参加了这只正在组建的勘探队。
弗兰克一边套上衣服，一边戏谑道：“我还以为联盟建立之后，地球上就没有流放、驱逐出境了呢……”
希尔娜打断他，“弗兰克，请你尊重他！林是位可敬的人，他并不曾因打击而消沉，而是主动地投入新的事业。”
他们总算把麻烦的防护服都穿戴好了。
希尔娜觉得弗兰克有些异常，平时的弗兰克也是个活泼的小伙子，但今天尤其地没有分寸。她谨慎地多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儿，在外面要是弄坏了呼吸器，必须在十分钟内回来。否则你会窒息，或者拔下面罩，在一小时内被完全毒死。”
“这次还有穆勒上尉、林教授和我们一起行动，就在‘蜘蛛’附近，不要走太远。”
希尔娜转身打开舱门，没有发现弗兰克的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两人出了换气室、风淋室，希尔娜还在问另一边：“林教授，穆勒上尉还没好吗？”
光屏里的林已经带好了面罩，他是个典型的亚裔，黑发黑眼，五官柔和。“他刚开始穿戴。他刚才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直在翻找，比较焦躁。”
穆勒上尉是个三战中的退役军官，一双鹰眼，蓄着大胡子，粗犷又暴躁，有着地中海式的冲动。
四人很快来到了勘探车外。这是进入这座死城二十多天以来，他们第一次离开勘探车。脚踩到地面、被黯淡的日光拂上的那一刻，希尔娜被深深地震撼了，人类的确是地球之癌。
“曾经的亚切兰洼地是一块阳光丰沛的富饶沃土，是被春天眷顾的城市，是‘兰花之城’……”
他们四散开来，开始工作。
这里以前是亚切兰的城区，“蜘蛛”没能在浅层地表采集到什么岩心标本。他们最终还是决定采用传统的地震勘探法。希尔娜正在四处查看着，思考着设计什么样的观测系统更合适……
“砰——！”“婊子养的！”
希尔娜吃了一惊，她回头发现远处两个灰白色的人影撞在了一起！一个揪住了另一个，“就是你小子！原来是你偷了我的‘牙签’！”
“……穆勒！”
那另一个人打了个滚，奋力地挣脱了穆勒上尉那双有力的大手！他没命地狂奔起来！那正是弗兰克！
而穆勒则发狂一般穷追不舍，嘶吼道：“小偷！他动了‘牙签’！看看他的神经兴奋值！”
“停下来！什么牙签！？这太危险了！”希尔娜大叫着，放下手中的全息扫描仪，呼叫“蜘蛛”上的队员，同时向那两个在废墟里追逐的人跑去。
可是她所在的地方离那两个人太远了，弗兰克和穆勒的身影越来越小，像是正在融入红色的背景。
“林！出事了！你在哪里？……冷静！穆勒！我们还会有牙签的！”
“不，不，不可能！三个月离不开这鬼地方！我的‘牙签’，我的‘牙签’，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不是我！你这个瘾君子！”
“索麻、索麻、索麻，我要索麻！”
三个人在红色的荒野上追逐，被恐惧与疯狂浸透，像是一出荒诞的拙劣影戏。
希尔娜麻木地跑着，她明白了——穆勒上尉偷偷把毒品带上了“蜘蛛”。
索麻，一种人造精神兴奋剂，曾经风行一时，后来被联盟禁用的成瘾性药物。似乎是弗兰克偷走了他的小‘牙签’，所以弗兰克一直躲着他。而刚才，穆勒上尉一定早已起了疑心，刚才不知怎么两人突然爆发了冲突……
“不！弗兰克！”希尔娜惊恐地看到穆勒再一次抓住了弗兰克，他一把拽下了弗兰克面罩上的一个东西，她确定那就是呼吸器部分，“……上帝啊！”
弗兰克盯着眼前的面罩下穆勒那张愤怒得涨红的脸，这张脸凑得太近了，变形了，像只鬼。他挨了一拳，鼻子有些黏稠腥热的液体直往下淌，他感觉自己在云端，可是渐渐地窒息感一直在把他往下拽。他想掀开自己的面罩，他在溺水，他在缺氧，他在死亡……可是该死的大块头一直卡着他的脖颈，他无力地骂着……
突然他的脖子被松开了，他的脑袋砸到了‘地’上。他看到穆勒的鬼脸突然骇然失色——他们真的在升起了！
他们所在的这块地，不，应该说这块大钢板，就像一只终于等候到苍蝇飞进陷阱的捕蝇草，迅速地夹起了自己的两瓣叶子，闭合了诱捕器。他们顺着这翘起的钢板滑下，又落进了曲曲弯弯的甬道里。四壁在他们上方闭合，隔绝了红色的天空。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落地的那一刻，弗兰克迅速地扯开了自己的面罩，大口地呼吸起来。
希尔娜忘记了两膝的酸痛，也忘记了耳机里的呼声，“请汇报坐标，希尔娜，听到请回话……”她呆呆地看着那块“地面”翻起，无数的沙土从那上面隆隆滚下……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冲刺过去，滚到了那块正腾起的钢板上，三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希尔娜尖叫：“林！”
钢板折叠、变形，土石崩落，如同泰坦巨人从大地中苏醒一般，一个恢宏的钢铁巨怪渐渐从这片废墟中凸显出来，在红月下吐着蒸汽。
“上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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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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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勘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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