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十四年,秋。铅云似千钧重幕压向陵江城头,护城河浊浪翻涌如墨,倒映着阴沉欲坠的苍穹。朔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掠过苏家总兵府西跨院,雕花窗棂在狂风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刺骨寒意撞碎。
苏清沅缩在烧得旺旺的暖炉边上,手里的银针泛着蓝光。她正在白手帕上绣陵江地图,用深绿色的线绣出弯弯绕绕的花纹,把城东粮仓、城西水师营、城南河道都藏在里面。每绣一针,她都要仔细对照旧地图,袖子蹭上一大片墨水也顾不上。
桌子上放着旧地图和一个铜沙漏,沙子不停地往下漏。苏清沅绣一会儿就咬一下嘴唇,脖子酸得厉害,也只是随便揉两下接着绣。天慢慢黑了,暖炉的火光照得她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外面的雨声、风声,让人心里直发紧。
张嬷嬷端着姜汤进来,说:“小姐,您都绣三个钟头了,快歇会儿吧。暖炉的炭都换两回了,再这么熬下去,眼睛该坏了。院里的桂花开得正好,等会儿让老赵陪您去折几枝,闻着也舒服。”
正说着,老侍卫赵忠进来了。他五十多岁,背有点驼但站得笔直,头发都白了,手上全是握刀磨出的老茧,穿着旧衣服,腰间别着一把锈刀。他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丫头,听你张姨的话,歇一歇。你爹特意让我盯着,别让你累坏了。”
苏清沅这才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疲惫。她把绣好的手帕叠整齐,塞进贴身口袋,说:“赵伯,张嬷嬷,我爹天不亮就去水师营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听这风雨声,怕是要下整夜。水师营的帐篷漏雨,他肩膀的老伤又该疼了。” 其实她从小跟着赵忠练武,一般人根本打不过她,只是平时不爱显摆。
突然,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浑身是泥的侍卫李三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在积水里喘气:“小姐!赵伯!将军叫你们快去前厅!出事了!”
苏清沅和赵忠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赵忠抄起刀,苏清沅抓起包袱就往外跑。暖炉烧得正旺,口袋里的手帕硌得手心生疼。雨下得又急又大,赵忠一边跑还一边护着苏清沅,也顾不上自己衣服都被泥水弄脏了。
前厅里,苏承宗穿着沉甸甸的盔甲,肩甲上还沾着草和泥,雨水顺着盔甲往下淌。他熬了好几个通宵,眼下全是黑眼圈。桌子上摊着地图,旁边放着一封信,信边上还有暗红的血迹。一看见他们,苏承宗就招手:“老赵,你来得正好,一会儿跟清沅走,一定要保护好她!” 他又指着信,语气冷冰冰的:“昨天水师营抓到敌国奸细,搜出这封通敌信!严嵩居然勾结外敌,想搞垮陵江水师!今天派去京城送信的人,在丹阳被人杀了,他们想把消息捂死!”
他转向苏清沅,表情严肃:“府里能用的人,要么得留下来守家,要么路上不安全。你会功夫,又是个姑娘家,不容易被盯上,只能靠你把信送到京城!清沅,这关系到几万将士的命,千万不能出差错!”
苏清沅摸着带血的信,想起昨天水师营的情形 —— 萧策带着人在东边拼命修工事,到处都是岗哨,芦苇全被砍光了。她心里直犯嘀咕:东边全是河,敌人骑兵怕水,为啥要在这儿重兵防守?但一想到几万条人命,她立刻说:“爹您放心!有赵伯在,我一定把信送到!”
赵忠 “扑通” 跪下,大声说:“将军放心!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把小姐和信安全带过去!”
苏承宗拿出个瓷瓶,倒出药水抹在手帕角上:“这是密写药水,把信的内容抄在帕子上,用地图盖住,得用醋泡才能显字。你们走水路,去找御史台的周大人,他是我过命的兄弟,信得过。” 他又拿出个竹制茶勺,上面刻着兰花,仔细看才能发现,兰花叶脉刻着七道痕,“这个是接头信物,平时喝茶用也不显眼。周大人知道茶勺有十二节,兰花有七道刻痕,见了就知道是自己人。” 说完,他从墙上摘下一把短剑,“这剑防身用,路上一定要小心。”
苏清沅接过剑和茶勺,摸到竹勺上的刻痕,突然想起小时候 —— 父亲教她认茶叶,赵忠在旁边削竹子,张嬷嬷端来桂花茶,用的就是这样的茶勺。可现在父亲满脸焦虑,语气生硬:“要是遇到危险,信比命还重要!记住,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帕子送到周大人手里!”
苏清沅和赵忠立刻跪下磕头,齐声说:“一定办到!”
等他们从前厅出来,雨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片水花,城墙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张嬷嬷提着灯笼站在屋檐下,灯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她默默递上两个布包袱:“里面有衣服、药和干粮,还有两包桂花糕,饿了就吃。老赵,你一定要护好小姐,路上当心。” 她轻轻摸了摸苏清沅的头发,又帮赵忠整理衣领,眼眶都红了。
赵忠上马前,偷偷捏了捏张嬷嬷的手,小声说:“照顾好自己,等我们回来。” 张嬷嬷使劲点了点头。
苏清沅拉住缰绳,回头喊:“张嬷嬷等我!回来还要吃您做的桂花糕!赵伯,咱们走!” 说完踢了下马肚子,马嘶鸣一声冲进雨里。马蹄声渐渐远了,苏承宗站在门口,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他攥紧手里半块地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他们能活着到京城。” 转身回屋时,大风卷着雨灌进衣领,可他根本没感觉。水师营的防守、东边的异常,还有数不清的麻烦等着他去解决。
——
雨幕已连绵三日,两匹骏马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水花在昏沉夜色里化作朦胧残影。苏清沅俯身伏在马背上,刺骨的冷风裹挟着雨丝灌进衣领,她却将装着绣帕与竹制茶勺的锦袋攥得更紧。父亲那句 “信比命重” 的嘱托,在连日赶路中反复回响,早已如烙铁般深深刻在她心底。赵忠紧随其后,锈刀悬于腰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路边暗影,就连街角蜷缩的乞丐也未逃过他的警惕。多日不眠不休的奔波,让他眼角布满血丝,唯有握刀的手,依旧沉稳如石。
“小姐,前面就是澜江渡口。依将军吩咐,过江后再行半日,便可转通济河前往雍京。” 赵忠勒住缰绳,声音低沉沙哑,满是连日赶路的疲惫。他翻身下马时,动作比往日迟缓,溅在裤脚的泥水早已冻成冰碴,稍一动作便簌簌掉落。苏清沅跟着下马,指尖触到马鞍的瞬间,才察觉掌心被锦袋边缘硌出的深红印记已然结痂,可连日紧握,此刻又泛起隐隐作痛。
这几日,他们专挑小路前行,成功避开了三处关卡。夜晚只能在破庙或树下稍作歇息,张嬷嬷准备的桂花糕早已吃完,此刻胃里空荡荡的,唯有冷风在腹中打转。渡口旁的芦苇荡在风雨中沙沙作响,比白日所见更为茂密,在黑暗中宛如无数窥视的眼睛。赵忠短促地吹了声口哨,芦苇深处随即划出一艘乌篷船。船头站立着身披蓑衣的老船夫,见到赵忠便递来两个粗布斗笠,压低声音道:“船早备好了,只走夜路,绕开所有码头。”
苏清沅正要钻进船舱,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熟悉而阴狠的呼喊:“赵忠!别跑了!追了你们三天,看你们还能往哪躲!” 那声音粗哑,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赵忠猛地回头,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 竟是严嵩手下的副总兵王虎。此人早年曾在苏承宗麾下效力,后投靠严嵩,对总兵府的情况了如指掌,想必是从陵江一路追踪至此。
“不好,是王虎!” 赵忠脸色骤变,迅速将苏清沅推向芦苇丛,“小姐,快躲进船舱!我来应付!这几日他一直尾随着,今日怕是要动手了!” 可王虎已带着十余名黑衣兵卒围了上来,马蹄踏碎积水,泥点溅在赵忠破旧的短打上,也落在他前几日被树枝划伤的胳膊伤口处。
“赵忠,识相点就把苏承宗的女儿交出来,再交出要送的东西,严大人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活路。” 王虎勒住马,手中长刀在雨夜中泛着森冷寒光,“追了你们三天,我的耐心也耗尽了,跟着苏承宗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与严大人作对的下场?”
赵忠拔出锈刀,挡在乌篷船前,声音铿锵却难掩疲惫:“王虎,你背叛将军,勾结外敌,还有脸说这话!想动小姐,先过我这关!” 苏清沅躲在船舱内,听着外面的对话,手指紧紧握住父亲给的短剑。这几日跟着赵伯学习实战技巧,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绝不能让赵伯独自涉险,更不能让父亲托付的信物落入敌手。
王虎见赵忠不肯屈服,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抓活的!” 十余名黑衣兵卒瞬间扑来,长刀如毒蛇般劈向赵忠。赵忠虽年过半百且连日奔波,但武功依旧精湛,锈刀挥舞间虎虎生风,将迎面而来的攻击一一挡下。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且以逸待劳,赵忠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肩膀被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渗出,染红了半边衣衫。那处本就有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此刻再次受创,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
“赵伯!” 苏清沅再也按捺不住,握着短剑冲出船舱,趁着一名兵卒不备,短剑如闪电般从其腋下刺出,逼得对方连连后退。赵忠见她出手,又惊又急:“小姐,快上船先走!我来拖住他们!”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苏清沅眼神坚定如铁,短剑在手中灵活翻飞。连日的赶路并未让她荒废武功练习,此刻的动作比以往更为敏捷,几个回合下来,竟逼退了两名兵卒。王虎见苏清沅也有武功,脸色愈发阴沉:“好啊,苏承宗藏得够深!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说罢,他挥刀亲自上前,凌厉的刀风直取赵忠受伤的肩膀。
赵忠强忍着剧痛,挡在苏清沅身前,锈刀与王虎的长刀轰然相撞,在雨夜里迸发出耀眼火花。“小姐,老船夫在船后藏了备用船桨,你先划进芦苇荡深处,我引开他们!” 赵忠压低声音,趁着与王虎缠斗的间隙,将船绳扔给苏清沅,“记住,这几日的奔波不能白费,一定要把绣帕送到雍京,别管我!”
苏清沅看着赵忠肩膀不断渗出的鲜血,眼眶瞬间湿润,却深知此刻不能任性。她接过船绳,迅速跳进船舱,老船夫立刻撑起篙,将船划向芦苇深处。王虎见船要逃,急欲追赶,却被赵忠死死缠住:“王虎,你的对手是我!” 锈刀再次如猛虎般劈出,逼得王虎不得不回身应对。
黑衣兵卒见船要逃走,有几人纷纷跳入水中追赶,却被茂密的芦苇缠住腿脚。苏清沅趴在船尾,望着赵忠在岸边与兵卒浴血奋战,他肩膀的血迹越来越大,动作也渐渐迟缓,却依然如磐石般坚守不退。直到船驶入芦苇深处,再也看不见岸边的身影,她才瘫坐在干草上,大口喘着粗气,手中仍紧握着带血的短剑。这几日赵伯为保护她已两次受伤,若此次出了意外,她如何对得起父亲和张嬷嬷的嘱托?
没过多久,岸边传来马蹄声渐渐远去,随后,赵忠踉跄着从芦苇丛中走出,身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脸色苍白如纸,连行走都有些不稳。“赵伯!” 苏清沅连忙让老船夫将船划回去,扶起赵忠时才发现,他不仅肩膀受伤,腿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裤腿早已被鲜血浸透。
“小姐,没…… 没让他们追上吧?” 赵忠喘着粗气,声音虚弱至极,“王虎他们…… 被我引去北边了,暂时…… 暂时安全了。” 苏清沅从包袱里取出仅剩的伤药,双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为赵忠处理伤口。指尖触到他血肉翻卷的伤口时,能真切感受到他在强忍着剧痛,却始终未哼一声。这几日,他一直如此,再疼也只说 “不碍事”,生怕她担忧。
“赵伯,忍着点,我给你包扎。” 苏清沅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稳住颤抖的手,将布条紧紧缠在赵忠的肩膀上,“都怪我,要是我再厉害些,你就不用受这么多伤了。”
赵忠摇摇头,气若游丝地说:“傻丫头,不怪你…… 能甩开他们就好。咱们…… 咱们得赶紧走,王虎肯定还会派人追来,多赶半日路,就多一分安全。” 老船夫也急忙撑篙,将船驶入澜江深处。船底划过水面的声响被风雨声掩盖,唯有舱内的油灯,在无边夜色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苏清沅坐在赵忠身旁,摸出竹制茶则放在他手边。这几日,她一直将茶则贴身携带,偶尔拿出来摩挲,想着到了雍京见到周大人,便能完成父亲的嘱托。她看着赵忠渐渐闭上眼,靠在船壁上休息,又摸了摸怀中的锦袋 。窗外的雨依旧肆虐,澜江的水在夜色中翻涌,前路危机四伏,但她握紧手中的短剑,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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