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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插进寂静的公寓锁孔,转动了一下,唤醒了满室暖光。林予辞将带着室外寒意的驼色大衣挂在玄关,动作有些迟缓。发梢还沾着细密的夜雨水珠,有几滴不堪重负,滑落下来,洇湿了肩头一小片布料。她弯腰换鞋时,视线习惯性地投向室内。
客厅里,苏裕正弯腰仔细调整着餐桌中央的香薰蜡烛的烛芯。暖融融的光线流淌过她纤细的脖颈,在她精致的锁骨处投下一小片摇曳的、浅浅的阴影。听见声响,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玄关处的身影,随即,脸上便像被点亮了一般,漾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眼角牵起几道细小的、可爱的纹路——这曾是半年前,在那些充斥着挫败感和不确定性的记忆康复训练里,林予辞最渴望看到的风景,是她判断苏裕精神状态好转与否的重要标志。
“正好最后一道菜出锅。”苏裕举着还沾着些许酱汁的锅铲小跑过来,身上那件印着憨态可掬卡通猫咪的围裙带子在她腰后打了个有些松垮的结。林予辞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接住了这个带着烟火气息的拥抱,鼻尖瞬间被一种混合的味道占据——是炒菜的油烟味,很淡,却真实,和她发间清新的柑橘洗发水香气交织在一起。这种味道,比林予辞接触过的任何昂贵香水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猜猜我今晚做了什么?”苏裕仰起脸,邀功似的,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点深棕色的酱汁,像颗调皮的小痣。
林予辞伸出拇指,指腹温柔地擦过那点痕迹,故意皱起眉头,拉长了声音:“嗯…看这‘战损’级别,该不会又是经历了几次失败的糖醋排骨吧?”
“林医生!”苏裕果然如预料中那样气鼓鼓地轻捶了一下她的肩膀,语速加快,带着急于证明的认真,“这次绝对完美!我跟着那个点赞超高的视频学了整整三天,每一个步骤都…”
她的话没能说完。林予辞低下头,用一个轻柔的吻封住了她后续所有的辩解。唇瓣相贴间,林予辞清晰地尝到了一丝清甜中带着微酸的蜂蜜味道——这是苏裕调糖醋汁时固执坚持要加入的“秘密配方”,她说这样会有更丰富的层次感。分开时,林予辞的唇几乎还贴着对方的唇角,声音低沉而缱绻地呢喃:“傻瓜,我的最爱可不是排骨。”
“那是…”苏裕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瞪大眼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该不会…不爱吃甜酸口了吧?我明明记得你上次还说…”
“最爱是你啊。”林予辞收紧环在苏裕腰后的手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人因为这句重复过无数遍的情话,身体从瞬间的僵硬到彻底放松下来的全过程。这个玩笑她们开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依然能像现在这样,成功地让苏裕的耳尖染上漂亮的绯红,如同被晚霞亲吻过的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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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开始。糖醋排骨确实达到了苏裕宣称的“完美”水准,酱汁浓郁,肉质酥嫩。她们聊着日常的琐碎,窗外的秋雨似乎也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然而,晚餐进行到一半,一阵沉闷的震动声从林予辞的口袋里传出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林予辞动作一顿,放下筷子。屏幕上闪烁的“导师”二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让她喉头发紧,刚刚吃下的食物仿佛都变得有些沉重。
“没事的,”坐在对面的苏裕仿佛能感知到她瞬间的情绪变化,夹了一块裹满琥珀色酱汁、撒着白芝麻的排骨,轻轻放进她碗里,声音温和,“接吧,万一是急事呢?”
露台上,秋意更浓,冰凉的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透明的、不断扭曲变化的轨迹。导师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予辞!剑桥那边正式确认了!你提交的那个逆行性遗忘康复案例实在是太完美了,评审组几位资深教授都赞不绝口,他们说…”
林予辞站在玻璃门前,机械地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那些蜿蜒的雨痕,望向餐厅内。苏裕正坐在烛光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汤,侧脸安静而柔和,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羽毛状的细小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半年前,她因为神经系统受损和记忆混乱,连汤匙都还握不稳,需要林予辞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而现在,她不仅能精准地控制火候做出这样一桌菜,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穿的毛衣颜色。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欣慰,同时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酸楚,让林予辞的胸口隐隐发疼。
回到餐桌时,林予辞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苏裕正低着头,用筷子小心地拨弄着排骨上沾着的芝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是医院项目上的事?”
“嗯,常规的病例随访。”林予辞拿起筷子,指尖有些凉,筷子头在碗沿不经意地磕碰出一声轻响。
苏裕却在这时突然抬起头,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清澈而深邃的琥珀色,她看着林予辞,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予辞,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记得。”林予辞放下筷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笃定,“那天你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高领毛衣,安安静静地坐在诊疗室的飘窗上,膝盖上摊着素描本,你在画窗外的风景。”——尽管那时苏裕笔下落下的全是阳光灿烂、开满鲜花的花园,而实际上,窗玻璃正被瓢泼大雨猛烈地敲打着。那是她记忆混乱初期最典型的投射。
“那时候…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会时不时写错顺序。”苏裕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用筷子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划拉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你从来都不着急,每次我卡住了,或者写错了,你都会看着我的眼睛,特别温柔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厨房的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传来“滴答、滴答”规律的滴水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清晰得有些刺耳,像极了医院里心跳监测仪发出的、标志生命存续的声响。林予辞注意到,苏裕说话时,目光几次若有似无地飘向书房那扇虚掩着的门——她知道,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此刻就摊开在书桌上。
“所以,”苏裕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拔高了一些,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滴水声节奏,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静,“剑桥那边的实验室,具体什么时候开工?”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冻结了。林予辞看着那簇小小的烛焰在苏裕澄澈的瞳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听到了多少?”
“足够多。”苏裕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实木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餐巾从她膝上滑落,无声地堆叠在地面。“足够知道,我这个‘完美’的病例,即将成为你履历上最亮眼的一笔,帮助你登上更高的学术舞台。”
林予辞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去拉苏裕的手,指尖刚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腕,就被对方猛地甩开。苏裕接连向后退了两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她看着林予辞,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荒诞感:“真讽刺…我刚刚…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心里偷偷盘算,今晚要不要…”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冲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公寓里回荡。林予辞僵在原地几秒,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书房。门被她轻轻推开,视线所及,让她呼吸一滞——那本笔记本掉落在书桌旁的地板上,显然是被人拿起又扔下的。它摊开的那一页,正是最新的记录,上面是她熟悉的笔迹:「纪念日观察:对象情感依附程度超出初期预期,需考虑调整后续分离方案」。旁边,散落着几张打印出来的文件——剑桥大学的正式录用通知书,以及一张下个月飞往英国的机票预订单。
浴室的镜子前,苏裕用冷水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却怎么也冲不散在她耳边循环播放的、今早无意中听到的录音——那时林予辞在阳台和导师通话,她正好去晾衣服,隔着玻璃门,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耳朵:「…这个案例的完整性和戏剧性,确实足够支撑您未来整个学术生涯的基石…」「…从研究角度看,患者目前表现出的情感依赖,正是观察和验证治疗效果的最佳状态…」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破碎的自己。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声音,仿佛直接从镜中人的心底响起:“你早该发现的。她看你,和你看她,从来都不是同一种目光。她凝视你的眼神,清醒、审慎,带着剖析的温度,那是研究者看显微镜下标本的眼神。”
“苏苏?苏苏…你开开门,我们谈谈,好吗?”林予辞的声音隔着卧室的门板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苏裕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门外,林予辞站在那里,手里正拿着那本摊开的笔记,脸色和她一样苍白。她的白衬衫领口有些凌乱地敞开着,露出了锁骨下方那个小小的、线条优雅的“S”形纹身——那是去年苏裕生日后,她偷偷跑去纹的,当时还笑着对苏裕说,这是把她刻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解释?”苏裕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抬手指向书房地面散落的机票订单,“解释这个?还是解释你笔记里写的,‘情感依附测试’?”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林予辞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蝶翼,她试图组织语言:“最初…最初的记录,确实只是作为病例观察的一部分,但是后来…后来的一切都变了…”
“后来你发现这个‘病例’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所以研究价值瞬间翻倍,对吗?”苏裕打断她,猛地抓起林予辞手中的笔记本,用力砸向她的胸口。笔记本撞上肋骨,发出沉闷的一声,然后再次跌落在地。“告诉我,当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吻你的时候,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是‘太好了,她终于能主动表达情感了’,还是‘这个数据点采集得真完美’?”
沉默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两人的胸口,震耳欲聋。林予辞张了张嘴,苍白的嘴唇翕动着,那些在心底盘旋过无数次、混合着爱意、愧疚和挣扎的话语,此刻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最终,一个音节也没能成功地发出来。这沉默,本身就成了最残忍的回答。
苏裕眼中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她转身,沉默地打开衣柜,开始机械地将自己的衣服塞进行李箱。林予辞就那样站着,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仿佛灵魂被抽离。
当行李箱的轮子卡在卧室门的门槛上时,林予辞像是突然被惊醒,崩溃般地冲上前,死死抓住拉杆箱的把手,声音带着哭腔:“不行!你不能这样走!你的记忆状态还不稳定,情绪也不能受太大刺激…至少…至少让我…”
“让你怎么样?”苏裕回过头,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继续配合你,记录‘患者苏裕在遭受情感欺骗后的复发症状’?”她一根一根地,用力掰开林予辞紧握的手指,那力道大得惊人,“放心吧,林医生,专业的部分我不会让你难做。等我安顿下来,我会给你寄签好字的病例使用同意书,授权你…使用我们之间的一切,用于你的学术研究。”
门,终于在眼前合拢。那一声决绝的轻响,切断了过去半年所有温暖的、依赖的、亲昵的时光。林予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本摊开在地板上的笔记本,正好停留在最后一页。上面不再是工整客观的记录,而是布满了凌乱的、被反复书写又用力划掉的字迹,那些深深浅浅的笔划,透露出书写者内心极度的矛盾与痛苦,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否该拒绝剑桥?她对我的感情是否真实?还是说…我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分不清治疗与爱的人?」
窗外,秋雨未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这个世界,像是在为一段始于治愈、终于破碎的关系,奏响无尽的挽歌。玄关处,那件驼色大衣上未干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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