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辞不喜欢雨天。
湿漉漉的空气总让纸张受潮，墨迹晕开，影响记录的精确度。更重要的是，雨声是一种干扰，它过于丰富的白噪音会掩盖研究对象细微的音调变化，影响判断。
她站在诊疗室宽大的窗前，看着密集的雨线抽打着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手机震动，是导师发来的讯息，提醒她下午这个新病例的重要性——“一位极有天赋的青年画家，意外导致逆行性遗忘，家属恳切，媒体也略有关注。予辞，这是个值得深入的好题材。”
“好题材”。林予辞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口。在她看来，只有具有研究价值的“案例”，没有所谓的“好题材”。情感介入是研究的大忌。
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分钟，她习惯性地提前准备。诊疗室是她绝对掌控的领域，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光线的角度、环境的温度湿度，都经过精心设计，旨在最大化消除变量，让研究对象处于最“自然”也可最“客观”观察的状态。
她走向飘窗，准备调整一下百叶窗的角度，以补偿室外阴雨天气造成的光照不足。
然后，她看见了苏裕。
她没有坐在外面等候区的椅子上，而是悄无声息地、蜷缩般坐在飘窗宽敞的窗台上。身上是一件柔软的浅蓝色高领毛衣，衬得她脖颈纤细，脸色是一种久未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深色牛仔裤，赤着脚，脚踝伶仃，踩在冰凉的大理石窗台上，身边放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画夹。
她并没有看窗外的雨，也没有看手机。她只是微微侧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中某个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却失魂的躯壳。雨水的痕迹在她背后的玻璃上纵横交错，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将她与这个潮湿昏暗的世界模糊地隔绝开来。
林予辞的脚步顿住了。
这不在她的预期内。研究对象应该待在等候区，直到被引导进入诊疗室。这种脱离预设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记录的数据点。
她轻轻咳了一声。
苏裕像是受惊的鸟儿，身体猛地一颤，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浅的琥珀色，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雾，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一丝未褪尽的、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迷惘。
“对、对不起……”她立刻从窗台上滑下来，动作有些笨拙，画夹差点滑落，她手忙脚乱地抱住，赤脚站在地板上，脚趾不安地蜷缩着，“我……我不知道该坐哪里……外面有点吵。”
她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带着怯意和沙哑，也像某种柔软的乐器。但林予辞注意到的是她话语里的信息——对外界噪音敏感，寻求独处空间。这符合部分记忆创伤患者的特征。
“没关系，这里是诊疗室的一部分。”林予辞的声音平和，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她指了指房间中央那张舒适但位置经过计算的扶手椅，“你可以坐那里。我是林予辞医生，你的主治医生。”
苏裕抱着画夹，依言走到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个小学生。她把画夹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
林予辞在她对面的办公椅坐下，中间隔着宽大的原木书桌，这是一个刻意营造的专业距离。她翻开空白的病历夹，拿起笔。
“苏裕，是吗？”她用的是确认的语气，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脸上，开始初步的观察——表情肌张力、眼神焦距、呼吸频率。
“是。”苏裕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夹的边缘。
“不用紧张，我们今天只是初次见面，简单聊一聊。”林予辞的语调依旧平稳，如同在念诵一段预设好的程序，“能告诉我，你今天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谁陪你来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现实导向和记忆提取测试。
苏裕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努力地回想：“是……是我母亲送我来的。她把我放在楼下，说……说公司有急事，先走了。”她的语速很慢，带着不确定性，说完后，她抬眼看了看林予辞，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答对。
林予辞在病历上记录：「时间、地点、人物定向力初步存在，但表述缺乏细节，伴有不确定性。情绪：紧张，依赖性强。」
“好的。”林予辞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表示倾听和开放的姿态，同样源于专业训练，“那么，关于你来这里的原因，你自己了解多少？”
苏裕的眼神更加迷茫了，那层薄雾似乎变厚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抱着画夹的手，声音更轻了：“他们说我……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忘记了很多事情。”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的神情，“可是林医生，我……我觉得我不是‘忘记’了，我是……我把它们弄丢了。它们好像就在那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我摸不到，抓不住……像水一样流走了。”
「主观认知：将记忆缺失描述为‘丢失’而非‘遗忘’，带有强烈的失控感和焦虑情绪。」林予辞冷静地笔记。苏裕这种形象的描述，比单纯的“不记得”更能反映其内心的创伤程度。
“我理解你的感受。”林予辞用的是标准的共情话术，“记忆的恢复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会一起努力，慢慢把它们找回来。”她注意到苏裕在听到“慢慢”和“一起”时，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毫米。
“现在，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个小练习吗？”林予辞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标准的认知测试工具盒，“很简单，比如辨认一些图片，或者……”
“我可以画画吗？”
苏裕突然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将怀里的画夹往前递了递，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嘴巴说清楚……但我的手……它好像记得一些东西。画画的时候，我会觉得……安心一点。”
林予辞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画夹是计划外的变量。艺术治疗是另一个范畴，她更信赖标准化测试的数据。但研究对象主动提出的、且能使其感到“安心”的行为，有时能暴露出更多潜意识的信息。
权衡只在瞬间。
“可以。”林予辞点了点头，她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叠打印纸和一支削好的2B铅笔，放在苏裕旁边的茶几上，“用这个吧。”她没有允许使用对方自带的画夹，那里面有太多不可控因素（风格、内容、情感投射），她需要从一张白纸开始观察。
苏裕看着那叠白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还是顺从地放下了自己的画夹，拿起了铅笔。
笔尖接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苏裕画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线条却有些凌乱、急促，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量。她不再看林予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和窗外持续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林予辞没有打扰她，她重新坐回办公椅，看似在翻阅资料，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苏裕和那不断被线条覆盖的白纸上。
二十分钟后，苏裕停下了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
林予辞走过去。
纸上是一片花园。盛放得近乎狰狞的向日葵，花瓣像燃烧的火焰，扭曲着冲向天空。背景是极其浓重、用铅笔反复涂抹出的黑暗，而在这片黑暗与向日葵之间，是密集的、倾斜的雨线，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面。
窗外，现实世界正下着雨。而她画里，阳光灿烂的花园里，也在下着雨。
一个矛盾的、充满内在冲突的意象。
林予辞的心跳，在专业冷静的外壳下，不易察觉地漏跳了一拍。这不是一个标准的认知测试能得到的答案。这幅画直观地展现了她内心的风暴——渴望光明与温暖（向日葵），却被黑暗（记忆空白、恐惧）包围，而那种无处不在的“雨”，或许正是她失去的记忆，或是那种失去本身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冰冷与侵蚀感。
“很好。”林予辞的声音依旧平稳，她拿起那幅画，仔细地看着，像是在分析一个重要的数据样本，“这很有帮助。”
苏裕抬起头，眼睛里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真的吗？它……能帮你找到我丢掉的东西吗？”
林予辞迎上她的目光。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病人，而是一个充满了复杂性和研究价值的、等待解读的谜题。这个谜题，比导师描述的更加生动，也更加……迷人。
“它会帮助我们，更了解你现在所处的世界。”林予辞给出了一个严谨的、充满可能性的回答。她没有承诺找回，只承诺了解。而了解，是控制和塑造的第一步。
她将画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与空白的病历并排。那幅充满痛苦与矛盾的画，与病历上那些等待填写的空白栏目，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呼应。
初诊时间结束。苏裕默默地穿上放在旁边的袜子和运动鞋，重新抱起那个始终未曾打开的旧画夹。
“下周同样时间，可以吗？”林予辞送她到诊疗室门口。
苏裕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您，林医生。”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予辞的脸，然后低下头，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走廊的光影里。
林予辞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回到办公桌前，首先拿起的是那幅画。她找出一个干净的透明文件袋，将画小心地装了进去，然后在标签上写下：「对象苏裕，初诊，自发性绘画作品。主题：雨中的向日葵。备注：强烈的情感冲突与现实感知偏差。」
然后，她才翻开病历夹，在新的页面开始书写正式的初次评估报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声音。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
她写道：「对象苏裕，女，26岁，逆行性遗忘确诊。初次接触，表现出明显的记忆提取困难、现实感知模糊及中度焦虑。认知功能基础尚存，但情绪稳定性较差。值得注意的是，对象通过艺术表达展现出丰富的内心世界与显著的内在冲突，这为后续的记忆康复与情绪干预提供了独特的切入点。建议采用支持性心理治疗结合结构化认知训练，并密切观察其情感投射模式……」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被封存起来的画上。
疯狂的向日葵。温暖的蓝色毛衣。
冰冷的雨。空洞的眼神。
这一切矛盾的元素，构成了一个名为“苏裕”的初始数据集。林予辞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属于研究者的兴奋。这个案例的深度和独特性，远超她之前的预期。
她合上病历夹，指尖在冰冷的封面上轻轻敲击。
是的，一个极好的“题材”。她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只是她未曾预料，当研究者开始沉迷于“题材”的复杂性时，那条区分观察与介入、分析与共情、科学与情感的边界，将会变得何等模糊，又何等脆弱。
而那一抹温暖的蓝色，和画中冰冷的雨，早已在初见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浸染了她世界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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