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施针三日后,采荇总算在一天傍晚醒来。
江瑞告知前来报信的郑衷,要专门派人看好她,好不容易救回来,别又一头撞柱子上了。
翌日半上午,江瑞劝走溜号来看他的岳不惑,吩咐吉安驾车送他去食肆,刘嬷嬷要求同往。
从后门进了食肆后院,郑衷在伙计通知下匆匆赶来。
江瑞看了眼房门,问:“她怎么样了?”
郑衷回禀,“身体太过虚弱,好在意识清醒,已是挺过来了,吃得下东西也睡得着,情绪平稳,不哭不闹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醒来后会寻死觅活,不料却安安静静的,实在叫人意外。
江瑞点点头,“敲门吧。”
门从里面打开,曲夫郎见是他们,问候了一声:“郎君,您来了。”
采荇原本靠在床柱上发呆,听到这声‘郎君’,立刻抬头看过来。
江瑞在郑衷挪过来的椅子上坐好,回看她。
短短几日,采荇光彩全无,脸色青白、发丝似枯草、身躯似骷髅。
她干裂起皮的嘴唇轻颤几下,抬腿走下床榻,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周围人面面相觑,生怕她又要自请做妾,那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了。
江瑞眸光淡淡,没有开口,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出声。
采荇脊背挺直,声音虚弱嘶哑,勉强听清,“江郎君,多谢你救命之恩,请受奴家三拜。”
说罢,她额头贴地,诚心诚心叩拜,似虔诚的信徒。
众人松了口气,确认她是真的不疯了。
江瑞看着她弯折下去的身躯,仿佛又闻到了命运的苦腥气,心情一瞬间跌落至谷底,躯体也出现创伤性反应。
他握紧拳头,强忍着不适道:“起来吧,我不喜欢别人跪我。”
采荇两次尝试站起,都因虚弱无力失败了,刘嬷嬷轻叹一声,两步走到前面,把她扶到床榻上坐好。
江瑞见她一直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就对周围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她单独聊聊。”
“是。”郑衷低声应是,带着曲夫郎出去了。
刘嬷嬷看了眼小主子,也离开了。
来之前她怒气冲冲,铁了心要给这个勾引姑爷的狐狸精好看,结果一来就看见采荇这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什么气都散了。
唉......世道才安稳几年啊,都是些苦命人,况且自家哥儿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似老母鸡护崽那样护着。
随着房门“咔嗒”一声合拢,采荇放松了不少,她抬起头看向江瑞。
屋内光线昏暗,阳光透过窗棂,铺洒在眼前貌美的少年郎君身上,肌肤莹润发光,发丝乌黑顺滑,衣裳材质、剪裁都是上乘,即便无珠饰点缀,依旧美得让人炫目。
从头到尾还透着被富贵滋养出的贵气,和被爱意浇灌出的清澈与天真。
采荇一滩死水的心,又掀起自卑、嫉妒的波澜,没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她苦笑一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多谢郎君让岳公子救我,还找大夫给我看病。”她再次道谢,似乎在提醒着自己什么。
江瑞身心都不太舒服,想赶快处理后离开,“为何谢我救你?我以为你是想死的。”
采荇顿了下,缓缓道:“当时是想死,但活下来了,就想接着活。”
江瑞心情放松了点,还有求生的**,那事情就好解决了。
没人说话,屋里陡然安静,采荇捏紧衣摆,嘴巴张合几次,艰难开口:“抱歉,之前我会错了意,跑到食肆给你添麻烦,还破坏了岳公子师父的寿宴。”
那时,她收到了周能送的金镯子,认为自己半只脚踏进了岳家的门槛,欣喜若狂失了冷静,在食肆开张那日,跑到江郎君面前挑衅、宣示主权。
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如今成了天大的笑话,她羞耻到恨不能钻进地缝去。
江瑞对这种未伤及根本的事,不会太放在心上,过去了就过去了,便道:“罢了,反正我也骂了你、还用寿桃砸了你的脸,扯平了,况且你也是被容合诓骗,也算是情有可原。”
他如此大度,采荇更觉自惭形秽,咬了下唇,剖开鲜血淋漓的脏腑,自白道:“其实......容合并没用多高深的骗术,现在想来,简直漏洞百出,是我痴心妄想太过,自欺欺人踏入陷阱,落得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她凄然一笑,泪珠簌簌掉落。
太累了,累到不知为什么还活着,好想回到战乱之前,小富之家,父亲温和、母亲慈爱、幼弟活泼,一家人幸福安乐。
父母知她喜爱读书、跳舞,费心思请来女先生和舞师教导,每逢喜庆节日,母亲抚琴、她起舞,父亲和弟弟笑着观赏。
如今,才华与舞艺被她用来卖弄姿色、取悦客人,每次起舞都似立在刀尖,叫她痛彻心扉。
可她不敢死,害怕死后一切归于虚无,谁来记得她的爹娘和幼弟,谁来证明那些一家人一起度过的美好光景。
她的记忆,是她最珍贵的宝贝,怎么忍心叫它们消散于天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只是流泪,并未哭出声,悲伤却震耳欲聋。
江瑞藏于心底的痛楚,被眼前哀戚的情景从深处勾出,他心口闷痛,却没开口阻止。
过于浓重的悲伤需要及时发泄出来,才不至于化在体内,荼毒余生,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时光寸寸流转,江瑞眼眶逐渐潮湿,脑海中浮现和喜儿姐同走求学路的场景。
太阳还未升起,狭窄弯曲的山路,他们一前一后,大声默背古诗壮胆,走着走着,日出的光芒刺破黑暗照耀四方,如同他们的心满怀着希望。
江瑞忽然发现,他竟然是怀念这段时光的,喜儿姐的坚定的目光、温柔的鼓励,在这一刻仍旧给他带来一点温暖。
这是第一次,他从痛苦中窥出欣然,似忍痛经年的河蚌,终于磨出了圆润的珍珠。
不知过了多久,采荇的泪停了,江瑞的悲伤也似潮水退去,在这朴素的房间内,两个伤痕累累的同类,默不作声地完成了一场自赎。
“你有什么打算?”江瑞打破了沉默。
采荇擦干泪痕,心里轻松许多,摇摇头道:“身不由己的人,哪里敢想什么打算。”
江瑞从袖子里拿出身契,起身递给采荇,声音很温柔,“现在呢,敢想了吗?”
采荇瞪直了眼,呆愣着接过契书,她手抖得厉害,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确认是自己和杏儿身契的那一刻,心脏几乎蹦出胸腔。
惊愕、狂喜、羞愧......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直叫她精神恍惚。
激动的泪水倏然落下,她捂住嘴,仰头嚎啕大哭。
江瑞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原地站着等了会儿,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便走到椅子上坐好。
半晌,哭声渐弱,采荇破涕为笑,把契书放在眼前,一字一句看过去,看着看着眼泪又上来了,再次痛哭起来。
江瑞张到一半的嘴默默合上,把话咽了下去,他慢了半拍,错失了说话的时机。
好在哭声里掺着喜意,听着并不烦人,就是等的有点无聊。
许久,采荇心情终于平复,尴尬道:“叫郎君见笑了。”
“无事,可以理解。”江瑞坐正身子,温和道:“钱掌柜已答应去官府修改户籍,你们只管去找他,改了文书,你们便是良家女了。”
采荇将身契按在心口,顿觉一片烫暖。
“郎君如此大恩,奴家如何担得起?”
钱掌柜此人看着和蔼,其实并不好打交道,她虽不知江郎君是如何替她赎身,但代价必然小不了。
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采荇深深低下头,她......并不值得被如此对待。
江瑞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神情变得认真,严肃道:“我行事自有我的道理,因果也该由我来担着,你不必多思多虑,还是好好想想以后的打算吧。”
采荇抬起头,一双泪眼直视江瑞,以往她从不敢这样与江瑞对视,怕自己的嫉妒、阴暗会溢出眼眶。
现在却想长久地凝望这双眼睛,试图窥见眼眸深处高洁的灵魂。
她笑意温柔,坚定道:“郎君大善,我决不可忘恩负义,还请郎君指点迷津,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
江瑞思忖片刻,唇角微微牵起,“我爱看花开和人笑,你好好活着,便算报答了。”
采荇细细揣摩这句话,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郑重道:“我记下了,定不会让郎君失望。”
见她没有钻牛角尖,江瑞满意地点点头。
“郎君,我手上有些积蓄,想送父亲的骸骨归乡,与娘亲和幼弟葬在一处,之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就守着家人的坟茔,也算团聚了。”
采荇脸上满是欣慰笑意,仿佛心愿得偿,并不伤感。
她补充道:“我老家在益县,天气干燥,不似宁安县这般多水,却有平原万顷,面食尤为好吃,若郎君有缘前来,我一定好好款待。”
“好,那我预祝你一路顺风。”
江瑞离开了,采荇执意送他,站在后院门口看他走远,眼里充满不舍,心中的方向却很坚定——归乡。
曾经她深陷苦难,内心渴望有人拯救,岳公子救了一次,她便期盼着他能救第二次。
谁能想到,伸出手的,会是她眼中的‘敌人’。
往后余生,她该自救了。
江瑞心绪起伏,没有坐马车,选择了步行。
他又胜了一次,拔出了一根钉在脊背上,生锈了的铁钉,心情无比轻松,身体也轻盈。
秋日的天空,蔚蓝高远,风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经过他时,带着这份释怀,飘去更远的地方。
“嬷嬷,我们去找岳不惑吧!”
江瑞陡然调转脚步,很想和岳不惑分享此刻的心情。
刘嬷嬷小跑着跟上,虽然不知道哥儿为何高兴,但不妨碍她跟着高兴。
往后几天,江瑞都过的舒心,经营食肆、打理府中内务,越来越得心应手。
闲暇时,还不忘研制新的熏香给云娘售卖,已经有了雏形,主调是柚子香,暖而甜,十分适合冬日。
微调好后,他亲自带样品去绛云阁,云娘一闻便知不俗,连连称赞,两人绞尽脑汁,想了个‘柚叙清冬’的名字,商定等立冬时节开售。
积分每日都在上涨,要不了多久便能查询原主父亲的位置,解开他最大的疑惑。
天气渐凉,江瑞换上了新做的秋衣,有些累赘,比不上夏衣的轻便。
他不爱穿,偷偷脱过几次外裳,一个不慎着了凉,虽及时喝药压下了病症,还是被岳不惑逮住教训。
药很苦,唠叨也很烦,他忍不住顶嘴,气得岳不惑牙痒痒。
吵闹之际,吉安前来禀报,说是李庄头和春水村的村长、村长女儿在门外求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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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又胜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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