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久别,一句问候很寻常,但从程明昭的嘴里说出来不寻常。
至少在景春看来颇怪异。
两人成亲虽有一载,但真正好好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
景春心里还只把程明昭当作一个从天而降、要好好侍奉的便宜夫君,在身边时毕恭毕敬,若不在身边便不会有丝毫挂念。
而程明昭……瞧着更不像是遇上个相处没多久的女子就会牵肠挂肚的人。
没准只是随口一问。
景春心中有数,权把程明昭的话语当作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礼节。
“王府一切安好,我亦然。”
“听福伯说你这些日子为了我凯旋接风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今早我见到你,比我出征前要清减些,想来内宅之事还是太过繁琐——不过我已归家,往后我在,府中便无多少琐事劳你废心。”
福伯是王府总管,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他来统筹。程明昭凯旋回京前半个月事情繁多,景春又未经历过如此阵仗,便常常与福伯商论。
不成想福伯竟还会同程明昭说这种事。
更出人意料的是程明昭还会……关心她?
眼前人生得一幅好皮相,眸含水光,景春甚至疑心自己头脑发昏,竟从那张阎王脸上看出几分疼惜爱怜。
怪哉怪哉。
景春抿唇,思忖一番道:“夫君乃国之栋梁,军中事务繁重,岂能因内宅琐事分神。这是我分内之事,多费些心思也是情理之中。况且王府上下一心,鲜少有人旁生事端。我这日子算不上多劳累。倒是夫君,才应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夫妻之间礼尚往来,程明昭既嘴上说着挂念着她,她也不好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不说,倒显得她忒没个世子妃样了。
言及此,景春心里也有几分愧疚。只是这愧疚不是因为挂心程明昭,而是自己太不记挂着程明昭了!
他出征一年,景春日子过得欢心,若非碧水和福伯记挂提醒,还鲜少想起自己有个大名鼎鼎的夫君此刻正在南境浴血杀敌,收复失地。
后面为了做做表面功夫,景春誊写了两份家书,内容都是些极寻常的嘘寒问暖的话术,特意挑了不同的日子由驿马使送往南境军营。
如今程明昭回府便同她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话,倒让景春汗颜了。
夫妻彼此挂心方是常态,像他们这种一道圣旨强拼硬凑成的一对陌生人,无论以何种方式相处起来都总会有些别扭。
这日子不是不能过下去,只是不习惯这么过。
程明昭放下腿,盯着景春的脸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景春双颊发烫,他低叹一声:“歇息吧。”
“那我去挑灯芯?”
“不必,我还有几页书要看,你且先睡。”
程明昭腾出床榻里侧的位置,示意景春挪进去,看来稍后他是要自己挑灯芯了。
景春心中半喜半怪,借着长发的遮掩眉梢不由得露出几分轻松快意——是刚刚同程明昭一番交谈时没有的。
她规规矩矩地躺进里侧,即使刚刚与程明昭的交谈让她精神许多,但还是乖乖地闭上眼入睡。
烛火昏黄,罗帐的遮挡让光亮又暗上几分,时不时传来的书页翻动声让景春仿佛置身于幼时女学私塾时夫子的讲义声,清醒的脑袋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身后没了动静,只有浅浅的极规律的呼吸声传来。程明昭回头看了眼女子恬静的睡颜,伸手将锦被掖好,随后下床去挑灯芯。
屋内烛火一盏盏暗下去,秋风吹竹叶,有沙沙的声响从屋内一侧未关严实的小窗传进厢房;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斜照在窗旁的青竹美人榻上,榻旁摆有层层摞起的书画和一些小玩意儿,想来是景春闲日里常常待着的地方。
身子燥意未消,程明昭暂不打算上榻与景春同寝。
浴房一墙之隔绮念横生,现在人触手可及了又有几分怯意。
若要让外人知道沙场之上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在面对自家夫人时心中有怯,定然要笑掉大牙。
但这怯意并非源于害怕,而是愧疚。
愧而生怯,行弗从容。
他坐到景春常躺的贵妃榻上,长袍垂地,双膝分开。浅淡的月光映照在他俊朗的侧脸,身量伟岸,如玉山独立。
不远处的景春睡得正熟,无意识翻身扭过脸去,留了个背影给人看。
程明昭盯着那无知无觉的纤细背影,心中泛起一股涩意。
一年前情急求娶又匆匆出征,如今景春与自己心有隔阂是正常的,且待日后……
且待日后……日久生情。
他长吁一口气,拿起放在箩筐最上头的一则话本,随手翻开,一方锦帕滑落至腿间。
细软丝物轻如鸿毛,上头无甚花哨绣样。借着月光,能看见右下角用蚕线绣了几片桃花花瓣,还有“澄君”二字。
澄君,是景春的乳名。
春风秋水,清静澄明。
名如其人,一切恰与程明昭初见景春的那日相合。
那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十年前?
总归是旧日——
旧日、旧日——
旧日种种又突如铺天罗网一般侵占了程明昭的大脑,他凝眉,呼吸急促起来。
幼子的哭嚎声与刀剑刺入血肉的穿刺声交织。
血色蔓延入眼帘,孩童稚嫩的双手泡在血水里,脑袋沉沉向大地栽去。
身上越来越重,像是压了很多人,阿娘、阿姐……
白光骤闪,桃粉轻衫遮在眼前——“我在呢!”
对,她在,景春在,景春在身边。
程明昭起身快步回到床榻边,高大身形如玉山倾圮,跪坐在榻旁。
短短几步,他身上便出了一层冷汗,濡湿的感觉像是一脚踩进泥泞的土里——家人的血液渗进泥土里,松散的尘土聚成一团粘腻的、抹不掉的淤泥,吞噬掉过往一切幸福、平安。
他手指颤动着寻到景春落在锦被外的一片衣料,将其牢牢攥在掌心,指节泛白、青筋显现,月光照见程明昭青灰的脸色——恍若恶鬼。
自己早该死了,只是有人拽着才活下去。
活下去!
程明昭清醒过来,没上榻,手中攥着那片薄薄的衣料就这么倚靠在床榻边呆坐。
景春还在安睡。
静默之间,男人思绪抽离,抬手抹掉眼角在无知无觉间溢出的眼泪,疲惫地闭上了眼。
翌日,景春晨起醒得不算太迟,不过身侧早已没了自家夫君的影子,伸手往枕边摸去,只触到一片冰凉腻滑的褥子。
晨光透过轻薄罗帐柔柔映在眼睑,是个好天气。
昨日大军凯旋,今日陛下依俗在宫中设宴,为一众将领接风洗尘。
景春唤来婢子洗漱梳妆。
往常景春出席宫宴都是以静恩侯府小女的身份去的,仪容无需过于庄重惹眼,大方自然便好,静静坐在角落享用佳肴是极惬意的一件事;如今成了世子妃样样都比从前繁杂许多。
碧水为景春挽了妇人的发髻,露出光洁前额,俏丽中透露出庄重,直裾深衣层叠,砖红底祥云纹的料子衬得人愈发明艳——若不是碧水知晓自家小姐的性子,打眼一瞧只当见到个十足的大家闺秀。
铜镜前紫檀雕花妆奁中存有精致名贵步摇十数只,除了几只一并带来的嫁妆,还有成婚时陛下御赐之物。
主仆二人正纠结应该带哪只步摇,身后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这只衬你。”随后,男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入妆奁,擦过景春的手背拿起一根双莲并蒂金步摇。
古铜肌肤与清透皎白撞在一起,景春微微一愣。
铜镜明晰,镜里的男人俊脸半侧,剑眉斜飞,正拿着那只步摇往挽好的发髻上斜插去。
黑眸湛湛,男人只专注地看着发端,丝毫没注意自己低头时的薄唇就要擦过景春鬓发。
等景春回过神,程明昭已为她簪好了步摇,现正微抿着唇抬头看向镜子里的女子。
他满意颔首。
在意识到男人投过来的目光后,景春又飞速垂下眼睫,双颊微微发烫。为何要避,景春也不清楚,只觉心头一跳,左侧肩膀被人轻轻握住。
“此步摇与你今日裙裳相衬,甚美。”程明昭说这话面色如常,但几乎是贴着景春的耳朵,嗓音放沉了些,温热气息流动。
两人相隔不过分寸,她稍有动作就会挪移到程明昭的怀里,景春没回头,伸了根指头戳戳男人倾下来的肩膀。
“有人……”景春用气音低声道。
身后碧水低头佯装不视。
程明昭直起身回头瞥了眼做鹌鹑状的一众婢女。
见人不贴着自己了,景春才缓缓回头,发间刚簪上去的金步摇轻晃,流苏灿灿,红翡圆珠剔透无尘,衬得人更明艳几分,面若桃李。
“夫君的眼光自然不错。碧水,你且取些与它同配的首饰来。”
“是。”碧水退了出去,还极有眼力见地带走了两个侯在外间的婢女,此时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夫君可是梳洗好了?” 景春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程明昭今日的着装。因为是入宫赴宴,他穿了身玄色镶红底云纹滚边的禅衣,玉佩琳琅,长冠红缨,宝剑“淳均”搭在身侧,尽显威仪。
整体与她今日打扮相称,瞧上去颇具夫妻相。
“嗯。”程明昭垂眸瞧着眼前女子的明丽面容,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有些旁的话堵在胸口没有继续说。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程明昭挑中的这只金步摇正是先前两人大婚时帝后的御赐之物,与之相配的是一支同做了并蒂莲样的男子束冠用的青玉簪。
金玉良缘,此乃取夫妻并蒂,永结同心之意打造的一套饰品,两人成亲后便一直放在面前梳妆台的妆奁里。
景春目光瞥见男人头顶的并蒂莲玉簪,轻声一笑。
“夫君可知这步摇是何人所赠?”
“陛下与姑母。”
“那可还记得与之相配的另一支男子束冠用的青玉簪?”
程明昭无言看向景春促狭的眼,耳根微红,颇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宫宴之后同我一齐去姑母寝宫问安,她许久未见你,有些想念。”
“好。”
景春本以为程明昭挑到这只步摇是巧合,如今看来,倒不一定。
这青簪步摇乃帝后所赠,外人若有心细究,定会以为两人是特意带了同款的发饰。官场如戏场,夫妻本一体。或许,程明昭是为了与自己演一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戏码?
气氛变得微妙,景春转身垂眸:“夫君可先去厅堂用膳,我待碧水回来后再休整一番便可。”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句话语气微冷。
“好,你不必着急。”程明昭摩挲着剑柄,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景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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