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翰建国上百年,西南边陲与惠国的领土纠葛问题始终是大翰众人心中难言的隐痛,无数将领精兵折戟于南境。何时收复西南,亦是悬在历任君主头顶的一把利剑。
自去年程明昭率军出征起,征战路上连克劲敌,收回了锦州、贺柘、连川三座原属于大翰南部的重要城池,还有其他中小城池十数座。敌军将领败逃投诚各半,惠国君主熠帝不得不向翰朝请和,签订休战盟约。
此次南境战场大捷,乾帝大喜,叮嘱礼官一应凯旋事宜皆按最高规格办理。
景春与程明昭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入了宫。
今日宫中比起往常要热闹许多,皇亲重臣的车马陈列于宫门前,景春打眼一瞧便看见从前相熟的几位千金小姐。
如今大家各自都嫁了人,内宅纷扰,鲜少再见。
景春正要踏着马凳下马车,程明昭先她一步出车厢,见人探头,便主动伸手到跟前,意思明显。
周围已有人认出了定安王府的马车,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两人身上。景春察觉,握着程明昭的手下了马车。
既已决定要和程明昭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在这种场合,自己也不会落了程明昭的面子。
鹤台依山傍水,秋风灿灿,台下悉心养护的错季牡丹盛若云霞,倚石阶蜿蜒而上,拱卫出一座云中仙居;台内帷幔高挂,欢歌乐舞。
宫宴虽是接风劳军之意,但并非所有臣子都能入正殿与帝后同飨,除贤妃、淑妃、七位皇子公主和三公外,还有几位将领、宗室亲侯及其家眷。
帝后同席而坐,贤、淑二妃分坐左右。堂下先是太子夫妇,再是与之相对的程明昭与景春二人,随后才到其他皇子公主、臣子亲侯。
景春头一次见宫宴席位如此排布,不由得再次感叹程明昭在乾帝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人人皆知程明昭七岁入宫,由帝后亲自教导,圣上待之若亲子,武艺经论皆传于名师。
至于他因何入宫,景春不甚清楚,但猜测与旧日定安王府举家被灭有关。因为许多年前圣上便下了旨,禁止朝堂及坊间私议定安王府之事,尤其是在定安王世子面前。
年纪轻轻,得圣上偏袒,又身居如此高位,也难怪朝臣想要拉拢为婿,最后还让她成了个惨兮兮的挡箭牌。
景春心中无奈,偷斜眼去看程明昭的俊脸,却不小心撞上一道同样是看程明昭的目光。
谁?
她顺着那目光投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神色慌张,急急忙忙低下头去。
那姑娘容貌清秀,衫裙整洁干净,但款式却不是时下城中最流行的花样颜色,发髻所簪步摇也是少见的掐丝银百合,看来并非在京中长大的女子。
景春脑中巡过一圈,公主和大臣亲侯的女眷她或多或少都眼熟,此号人物以前自己从未见过,莫非这是——
程家的表亲。
在景春的印象里,程家表亲不多,平南严氏便是其中之一。
那姑娘前桌坐了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想来是她的父亲、原程老夫人娘家二兄的儿子严采,按辈分算程明昭及景春该唤上一声表叔。
程明昭祖母、程家老夫人出身旧日名门江东严氏,严采的父亲便是旧日的严家二公子,自程老夫人嫁到程家后因家事争端与大公子分了家,落户平南,数十年鲜少往来相见。
后来江东严氏子孙凋零,程家自十五年前灭门惨案发生后更是只有臻皇后、程明昭姑侄二人尚存于世,乾帝感怀程家亲缘不易,便有意让两家重修旧好。
如今往事随风,严二公子一家落户平南后也渐成一方名望。其长子严采青年参军,为人机敏活络,在此次南征战场上亦有所功绩。所以乾帝赐了京中宅邸,食邑八百,还特准此次宫宴入正殿与君同飨。
近日听闻严采妻女也时常入宫作陪,与臻皇后聊天解闷。
而刚刚与景春意外对视的女子,应该便是程明昭的表妹严采薇。
景春嗅到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程明昭的名声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名声能传去平南地界。
呵呵,也是颇不容易。
思及此,景春汗颜。
当时若非陛下指婚,旁人无可辩驳难动手脚,否则这份天上掉馅饼似的亲事撞上毫无权柄在握的静恩侯府,怕是她出个门都有无数贼人半道截杀。
如今嫁与程明昭为妻,景春也只愿树大莫招风,安安心心的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
谨言慎行。景春心中暗暗告诫着自己,执起酒盏抿了口清酒。
南境大捷,宫中难得听闻如此喜事,众人兴致颇高,连带着程明昭都不可免地喝了两盏。
乾帝和祁太子父子俩都饮了酒,虽未至大醉,兴味却起,左一句右一句的夸了一通程明昭,随后话锋一转,提到定安王府人丁一事。
“阿昭,此次大胜,惠国十年内都不会再犯我朝南境。你也该好好安顿一下,多多考虑为程家开枝散叶的事了!”
乾帝酒量欠佳又喜饮酒是众所皆知的事。平日里做惯了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帝王,偏偏酒后爱吐真言,不管真醉假醉,总趁兴说些憋在心里已久的话。
臻皇后是最早发觉这一点的人,毕竟年少时乾帝就是如此同她陈明情意的。
“陛下醉了。”臻皇后在袍服的遮掩下伸手扯扯乾帝衣袖,低声劝告道。
不曾想儿子和自个儿夫君是同一德行。
祁太子举杯附和:“是啊,父皇说得对。寻常男子到阿昭这个年纪,早已有三两儿女,就连我!”他极豪迈地拍拍胸脯,“比你还要小上半岁,如今都有了阿詹和丽君!”
阿詹和丽君是前年太子妃为祁太子诞下的一双儿女,彼时景春还只在传闻中听过程明昭的英名。如今两小儿生得雪玉可爱,二人大婚时的滚床童子便是他们。
的确,程家一脉人丁凋零,乾帝一直盼望着定安王府能再添新丁。程明昭十八岁时乾帝便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甚至还挑了几个貌美姬妾想要送进王府。
都被程明昭一口回绝了。
理由给得充足正道:血仇未报,南境未安,何以成家。
如今南境已安,乾帝心思卷土重来。
景春平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收紧,心里打鼓,只求两位贵人千万千万别点到自己。
程明昭神色淡淡,稍稍偏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低头做鹌鹑的景春,也做沉默状。
稳坐高堂的乾帝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忽地,他唇角一勾,朗声大笑,阎王点卯似的点了景春的名。
“景春,你既已成了阿昭的妻,也应恪守本分,担起正妻的责任,为定安王府多多考虑。”
帝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景春后脖颈发凉,扭头对上乾帝清明的眼眸。
一双眼如沉潭深渊,仿佛揽尽天地万物,凛凛如霜。
“若有姬妾为阿昭开枝散叶,更该尽到主母义务。”
鹤台歌舞仍欢奏,但在场众人都没心思再观赏,皆是屏了呼吸,目光落在景春身上。连祁太子都酒醒半分,扬眉瞪眼地看向自己的父皇,一张脸写满了诧异。
短短一句话,就将景春挂在火上烤了起来。
在外人眼里,两人一个是忠烈世家出身、深得圣眷的定安王府世子,另一个不过是承了祖上荫蔽,阿爹混得个侯爷名号的侯府小姐。
怎么看都算不得相配。
更何况程明昭新婚一月便领命南征,景春独守空房一年。如今世子凯旋未足月余,宫宴之上,陛下又主动提及姬妾一事,怕不是想要给定安王府多添几个新人。
思来想去,定是皇上自己都对这个定安王府世子妃不大满意,没准连程明昭也不把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不然,此举就是落了景春这个世子妃的面子,跟吃苍蝇还硬着头皮往下咽没啥区别。
毕竟天底下,有哪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愿意自家夫君纳妾的!哈,偏生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否则就要落得个善妒的名号。
景春自己从小看着自家爹娘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心中难免有期许,希望自己的夫君也要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像她爹娘那般的眷侣终归是凤毛麟角,这世上多的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哪怕如乾帝与臻皇后,年少夫妻,恩爱半生,后宫也有三两妃嫔。
寻常人家的男儿入赘静恩侯府还尚可明说、敲打一番。
可如今自己嫁的是谁?
定安王府世子啊!
景春羽睫轻颤,平复了一番气息。
圣上此言倒让她警醒几分。
过去一年程明昭外出征战给自己省了许多新妇该有的麻烦,便不知不觉的将这些内宅之事抛诸脑后,可这一切并非是不存在的——换而言之,它们都将会随着程明昭的凯旋一一出现在生活之中。
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外人面前她与程明昭该是何种情态、丈夫是否纳妾、有了妾室之后她这个世子妃又该如何自处……
短短片刻,这些问题如滔天浪涌般扑过来,而堂上的威武帝王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风云骤起,鹤台八面弦乐渐停,舞姬无声退场。场上众人各怀心思,都在等着景春的回答。
一片静默之中,景春稍稍转身,削肩细腰若水中亭亭清荷,秀丽端庄。她仰面看向堂上的帝王,眼神不卑不亢,声音清泠柔和:“臣妇谨听陛下教诲。定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为定安王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若觅得良人可为夫君排忧解难,更是臣妇之幸,当以手足处之,不负陛下期许。”
这一番回答挑不出差错,以夫家为重,大度宽容,颇具颇具世俗眼中的高门主母风范。
程明昭本执盏饮酒,却在景春后一句话出来时定了神,侧头望向女子俊秀侧脸,黑眸湛湛,眼底莫名情愫翻涌,显出震惊之色。
她说什么?
若觅得良人排忧解难,以手足处之?
竟是如此吗?
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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