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许美莉又给她点着了，“我不是说了吗，是你们儿子自己不愿意回来！他想过好生活，你们怎么不明白呢！是人都想要过好生活！你们看看你们这什么破烂房子，谁愿意在这儿住啊！实在不行我给你们捐点，给你们盖个像样点的吧！”
“我们不要，你的钱！”陶妈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人，她瘦削的身体里蕴藏着浓烈的情绪和血性。尽管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妇女，常常为生活弯腰，但她的骨头是硬的，从没像现在这么硬过，“有钱就，了不起吗！”
“有钱就是了不起啊！”许美莉冲人喊，发出灵魂拷问：“难道你们天天种地不是为了钱吗？！”
陶妈撇开了脸，过了良久，说出一句：“不关你的事。”
“你！” 许美莉气得心里大骂。愚民！愚不可及！
无论她怎么暴怒，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凌力铮和陶乐源坐在地势稍高一点的堂屋前的小矮凳上听着她们吵，两人看着院子昏黄的水泥地面，都不吭声。眼下这家里也没旁人，看热闹的都在外面。许美莉和陶妈站在跟前吵，陶爸和司机站在门口沉默对峙。陶小聪在屋里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
凌力铮看了陶乐源手臂一眼，陶乐源两条白白的手臂被抓得满是红痕。红痕散去就变成青青紫紫的痕迹，看起来像被人打了。他的皮肤太白太娇气了。凌力铮看到那痕迹，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阵烦躁。
他想把这两个大喊大叫的女人扔出去，把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即使就这样坐一晚上，也没关系。
许美莉看了陶乐源一眼，朝门口的司机走过去。
陶妈也看了陶乐源一眼，转身向厨房走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凌力铮身体向陶乐源倾斜了一下，轻声问他：“要帮你把手机拿上来吗？”
陶乐源奇妙地看了人一眼，又看向正前方的门口方向，倾身过来，悄悄对他说：“先放你那里吧。”
“为什么？”凌力铮奇怪地看着他。
“我不想回去。”陶乐源悄悄告诉他。
“为什么？”凌力铮更奇怪了。
“我觉得这里好玩。”陶乐源冲他笑了一下，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方向。
“噢，”凌力铮明白了，少爷这是还没玩够呢。看了门口方向一眼，又悄悄道：“你妈妈很想带你回去。”
“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
“可是你妈妈好像不在乎。跟她回去吧，”凌力铮试探着道：“农村不适合你，你又不会干活，不会干活的人要被嫌弃死了。”
“我会干活！”陶乐源小声争辩，“谁说我不会干活。”
“那你说说，你都会干什么？”凌力铮心情很好地看着人。
“……”
少爷沉默了一阵，说了一句：“我会洗菜。”
“呵。”凌力铮笑了一下。又想起先前他妈问他那句“他们是不是叫你干活了”，当时少爷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他吓得心突突的。估计少爷来这么久，他的亲生父母也不敢叫他干什么活。没想到干的第一个活是“洗菜”吗？那自己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让少爷洗菜。
“你笑什么，”陶乐源不满凌力铮老是笑他，“我洗菜洗得很干净的。”少爷说起来颇自豪。
“是啊，洗得又干净又快。”凌力铮看他那副自豪的样子，嘴咧得更大了。
“你又笑我。”陶乐源有些气不过，伸手过来掐了他的手臂一把，被凌力铮顺手抓住了，眼睛看着他手臂上的青紫痕迹，问：“她们抓得你疼不疼？”
“嗯。”陶乐源神色黯然了一下。
“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说着，凌力铮真的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凉凉的风吹在手臂上，痒痒的，陶乐源被痒得笑了一下，想抽回手去。
凌力铮紧紧地拽着他柔滑的手臂，一边帮他吹着，一边垂眸看着他。看到他流光溢彩的眼睛，心间一荡，脑中涌起一股将他拉过来紧紧抱住的冲动。
“别吹了，痒。”陶乐源伸出另一只手推着他，想挣回自己的手。
凌力铮不想放开他的手，但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来了，不得不放开。
“乐乐，”那个女人走过来对陶乐源轻声道：“你去跟他们说，说你要跟妈妈走好不好？说你不愿意待在这里……”
“妈，”陶乐源看着她，又瞥开了眼，轻声道：“那样他们太可怜了。”
“你可怜他们，怎么不可怜可怜妈妈呢？”许美莉说着又想落泪，“你不在家，妈妈茶不思饭不想，你叫妈妈怎么办？”
“可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啊。”陶乐源小声道：“爸爸也不想要我。”
“爸爸不要你，妈妈要你。”许美莉擦了擦眼角，近乎哀求地道：“妈妈和他离婚，咱们娘俩过，不要爸爸了，好不好？”
“妈，你不要这样子，”陶乐源怕她一冲动真和他爸离婚了，只得极力劝说着，“就算你和爸爸离婚了，我也不能跟你回去。我是这里的人。只要他们不叫我走，我就不走。”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在拿刀子剜妈妈的心啊。”许美莉哽咽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妈养你这么大，难道你一点都不爱妈妈吗？妈妈养你这么大啊，你叫妈妈怎么办？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是妈妈的孩子啊……”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捂着嘴偏开了头。极力压抑着哭声，呜呜咽咽的声音还是从她指缝间流出。
此时眼前不见了那个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的凶巴巴女人，只有一个伤心不已、恳求儿子回到她身边的可怜母亲。
陶乐源刚活跃起来的一点好心情又被破坏殆尽，凌力铮也跟着脸色阴沉下去。
他们都是一样，拿女人没有办法，拿痛哭流涕的女人没有办法。
沉默。沉默是头顶高悬的一轮孤月。沉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杨桃树。沉默是昏黄灯泡底下的对影成三人。
“哥，吃饭了……”沉默中，陶小聪的声音从厨房那边弱弱地传来。
陶乐源和凌力铮一起看了过去，凌力铮见人家要吃饭了，只好起身告辞。
陶乐源跟着起身，眼巴巴地问：“你要回去了吗？”
凌力铮对他笑了下，“我也得回去吃饭呀。”
这时晚上七八点了，离他们上一顿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又到点吃饭了。
“你可以留下来吃……”
“不了，我要回去吃我的大鱼大肉。”凌力铮冲他眨眨眼，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一会儿我再过来，拿东西给你。”
“什么？”陶乐源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落了什么在我那里，你不知道吗？”
“哦。”
“走了。”
凌力铮朝人潇洒地挥了一下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陶乐源一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看着他走出了门去，慢慢沿着一条地势低的小路往下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融进了黑暗的树影里，他还在看着。
“乐乐，你饿了吧，先吃饭吧。”
许美莉擦干了眼泪，努力平静地对他说话，“那个人是你在这里交的朋友吗？”
“嗯。”陶乐源轻轻应了声。
“他对你挺好的吧？”
“嗯。”陶乐源望着人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他对我挺好的。”
回到餐桌上。
一张看着挺新的黄木圆桌，陶乐源和许美莉坐一起，面对着陶爸陶妈陶小聪。
大家都没心情吃饭，陶爸陶妈因为怕许美莉把陶乐源带走，连猪也不喂了，就在家里守着。
陶小聪想吃饭，见大家都不动筷，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也不敢动。先前他还怕他哥被他妈妈带走，现在自己爸爸妈妈都在家了，他就心定定了。
“哥，吃饭啊……”他小声叫着他旁边的陶乐源。
“嗯，”陶乐源点了点头，对大家道：“先吃饭吧。”
大家也没啥好说的，为了避免说话，只好都端起碗来吃饭。
许美莉看着这里的饭菜，一盘黑麻麻的鸡肉，一盘黑麻麻的萝卜干，几个黑麻麻的煎鸡蛋，还有一个小碗装着两三块腐乳，一个小碗装着黑麻麻的酱油。没有一点想吃的**。
再看这张脏兮兮不知道多久没擦的餐桌，她觉得自己能坐下来已经很给面子了。许美莉眉毛挑了挑，也不动筷，在餐桌上对人道：“我要买块宅基地，你们卖块宅基地给我，我要建房子。”
陶爸陶妈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是听得懂普通话的，就是不太会说。
陶乐源端起粥碗，夹了个煎鸡蛋就着吃了几口粥。耳朵听到他妈说买宅基地建房子，不由停下来，看向他妈：“妈，你想干嘛呀？”
许美莉叹了口气，对他道：“你不跟妈妈走，妈妈就留下来跟你在一块。妈妈不回去了。” 她也不怕那对夫妻不卖给她，对他们道：“你们不卖给我，我就去找村长，我不信给钱都不卖。这房子我是建定了。”
木讷老实的中年夫妻沉默着，没有吭声。
许美莉也不着急，买卖肯定不能一下子就做成，得给他们考虑的时间。
陶乐源一想到他妈要建房子住下来，压力很大，极力劝着：“妈，你不要这样。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生活的。”
“这里怎么不适合妈妈生活了，”许美莉反问道：“你能在这里生活，妈妈为什么不能？”
“……”
陶乐源自问还算了解他妈，他妈是对生活要求很高，很精致的那类人。农村做不到像城市里那样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妈一定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最要命的是，他妈一旦住下来了，就得天天看着他，他哪还有自由可言啊？
陶乐源苦不堪言。
陶爸陶妈听到许美莉要买宅基地建房子，倒是不怎么反对，反而松了口气。他们家宅基地多的是，随便她看中哪块就建呗，说不定以后也是给这儿子住，怎么样也不算亏。
“你想，建在哪里？”陶妈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
“呵，”许美莉听了她的话，就知道没有钱搞不定的事，她冷笑了声，道：“我还没看好，你们明天带我去看看吧。”
“嗯。”陶妈点了点头。
但是明天，又有明天的事发生，究竟如何，也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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