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渊……”
胥绾春抬起那双琉璃似的灰眸,眸底似有星光轻颤。
少女站起身,牙齿打颤,却仍强撑着喝道:“你……休要得意!若教我师父察觉你私闯禁地,定不轻饶!”
胥绾春眼波微转,轻飘飘瞥她一眼:“你师父?谁啊?”
略一思索,忽嗤地笑出声:“莫非是宿思那座万年不化的冰雕?”她蹙眉,似觉好笑,“他那样的人,会收你这样甜腻腻的小徒弟?”
“你!”少女杏目圆睁,指着胥绾春,“竟敢直呼掌门师伯名讳!”
胥绾春一时没转过弯:“掌门师伯?那你师父是……”
少女气得眼泛泪光,叱道:“休得再辱我师父!”
话音未落,她已疾冲而来,掌心灵风涌动,直拍胥绾春心口。
胥绾春只抱臂侧身,芒鞋轻巧一勾,少女惊叫一声,便向前跌去。胥绾春摇头,顺手将小姑娘扶稳。
不料,刚将她扶住,便见一道金光自少女袖中飞出,嗖嗖数声,竟将自己捆了个结实!
胥绾春咬牙倒地,彩绦缠缚周身,灵光流转。
少女冷眉哼道:“果真是妖孽!”
“嚣张成这样,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师父这缚妖索,本是用来捆最低阶小妖的!”
胥绾春软睫低垂。
是了,低阶与否,全看法力多寡。她妖丹已失,法力尽无,确实连最末等的小妖也不如。
不过……这缚妖索手法精妙,难道她师父是……
**
万象渊内灯火通明,白光如冰似玉,自千万窗棂间流泻而出,映得四周草木恍如白昼。
咣当——
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
“师父!”
鹅黄裙裾拂过门槛,少女跃进阁中,将葛布粗裙的胥绾春,重重掷在冰凉地板上。
阁中顶梁高耸,玉梨木架排列如山,直入穹顶,气象恢宏。
一道修长身影静立架前,墨发披肩,发尾微卷,光影映照,隐约可见几缕绛红挑染。
他手握书卷,绛红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腕,语声温和专注:“何事?阿郁。”
桑郁俯身一礼,声音微哽:“师父,弟子擒获一只小妖,未经允许,私闯万象渊!”
“真搞不懂……”那人合上书,仰天一叹,“这等无聊之地,究竟有什么好闯的?”
胥绾春勉力撑起身,朝他望去,一眼看清他手中书册上,灵光微闪的书名,不由抿唇轻笑。
桑郁以为师父不悦,急忙解释:“惊扰师父读书潜修,是阿郁之过。阿郁这就把这妖……”
胥绾春再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尊师潜修之书……”
她笑眼弯弯,打量那书册——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如何让粑粑穿上女装并长出兔耳朵》。
灰眸里笑意流转,百年前一幕蓦地浮上心头——
春娘与穆文并肩而立,仰看万象渊楼阁沐在清晨暖光中。
正赞叹时,忽听惊叫连连,身前掠过一只红红绿绿的不明物体。
那物体自身前跑过来又窜回去,几个来回,终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
春娘俯身下去,灰眸轻眨,好奇端详草地上那花哨的俊朗少年。
鹦鹉绿宽袖纱袍,内搭绛红长衫,渐变扎染的墨绿色长裤,裤角收进锦纹长靴。
极为风骚,极为扎眼。
只可惜……
他长靴之下,正正踩中一滩灵兽遗留的粑粑。更离奇的是,那粑粑上竟长出一只粉嫩兔耳朵!
春娘弯眼笑道:“这位小郎君,你踩到粑粑啦。”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要、要你管!啊不对!你们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胥绾春收回目光,眉眼弯弯:“尊师兴趣,果真特别。”
阿郁难以置信地瞪她:“你竟敢偷看师父的书!”
那身影却面颊一红,讪讪将书掩入怀中,轻咳一声,强作严肃:“说吧,何处来的小妖?私闯万象渊,是想偷《太上忘情录》?还是《三千道藏合集》?”
他微转过身,桃花眼望向胥绾春,只瞧见阴影中一道纤瘦身影,并未多想。
胥绾春却眸色一动,灵光再次闪现——
少年好似头一回见人一般,又怕又凶,边退边喊:“想偷《太上忘情录》?还是《三千道藏合集》?有我溯灵在,休想!”
春娘目光却落在他紧攥的一支糖人上。
她灰眸狡黠一转,轻念:“偷书不如……偷糖人儿!”
嗖的一声,糖人已落入春娘手中。
溯灵痛心疾首,扑过去喊道:“我的金色小人!!”
——胥绾春垂眸轻笑,不由自主,轻声念道:“偷书不如偷糖人儿?”
溯灵正将那书放回书架,闻言,动作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
桑郁怒道:“师父问你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溯灵却哑声开口:“画个糖人儿甜又黏……?你……你怎么会……”
胥绾春脑中灵光又闪——
春娘滚在草地上,捧着溯灵的脸左看右看,如研习什么重大课题:“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自天地初开,便只能呆在这座小山头?”
溯灵点头。
春娘道:“没吃过糖人?”
溯灵摇头。
“没听过说书?”
溯灵摇头。
“没放过花灯?”春娘眼睛瞪得圆圆的,双手比划,“就是那种用纸扎的,里头点一根小蜡烛,放到河里头能飘好远好远的!”
溯灵仍摇头,琥珀瞳孔里映出春娘泛红的脸颊。
春娘拍他肩头猛晃:“你白活了!”
溯灵耳根泛起红色,怒道:“我能怎么办?我是万象渊的书灵,注定不能离开此地的!”
春娘恼得粉面泛红:“那宿掌门为何不帮你?万象渊归他们浣花庄所管啊!”
溯灵从未想过这层,怔了怔,道:“掌门哥哥也不能逆天而为……”
春娘啐一口,默然片刻,认真地道:“我带你出去玩!”
溯灵桃花眼大张:“当真……?何、何时?”
春娘:“现在!此刻!”她忽一顿,“你等我一下。”
嗖的一声,没了踪影。
溯灵直起身,紧盯她消失之处。
山风过野,草叶簌簌。不多久,春娘嗖的一声,回来了。手中拿了一支糖人,递给他。
春娘道:“穆文做的,给你!抱歉,上回抢了你的糖人……”
溯灵接过糖人,红着眼眶望春娘,道:“那我们还能出去转么?”
春娘笑眼弯弯:“当然。”
她握住溯灵的手,以糖人在空中画符,念道:
“画个糖人甜又黏……”
“甜又黏,挂指尖……”
挪移阵将成,四周忽起凉风,嘎嘎声响,数百仙鹤盘旋而至。
溯灵手指猛缩,想从春娘手中抽出,颤声道:“春娘,不行……会、会遭天谴的!”
春娘却将他手握得愈紧了,勾唇道:“区区几只鸟,便想吓我青鸾仙子?溯灵莫慌,我自有办法!”
她眼中狡黠光芒闪动:“来,跟我念……气得掌门胡子翘……”
——胥绾春支起身,坐得更舒服些,抬头迎向溯灵,接道:“甜又黏,挂指尖——”
溯灵瞳孔骤缩,衣袂生风走至她面前,声线微颤:“气得掌门胡子翘!胡子翘,搬救兵……”
胥绾春粉唇轻扬:“唤来仙鹤啄咱俩!啄咱俩,也不怕——”
“偷给仙鹤画眼镜……”溯灵衣衫轻响,蹲在她面前,眼睛亮得惊人,“用、用什么画?”
胥绾春咯咯笑出声,朗声答来,仿佛又变回百年前无法无天的春娘:“红丹砂,金粉描!看它晕得……”
二人异口同声接:“看它晕得转圈圏,转圈圈!”
桑郁何曾见过师父这般模样,愣在原地:“师父,您……”
轰!溯灵一掌挥出,半空陡然凝起金色光罩,将桑郁声音隔绝在外。
四下一静,只余二人激动急促的呼吸声。
溯灵猛地伸手,捧住胥绾春的脸,玉面潮红,狂喜难抑,出口时,声音却带着哽咽:“春娘……是你么……”
胥绾春软睫轻垂,片刻抬眼看来,眼圈微红,琉璃灰眸却静如止水。她微微一笑:“不是。”
溯灵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
是他糊涂了。若被旁人认出春娘,他要她如何自处?
他连忙点头:“是,小娘子,抱歉,是溯灵唐突。”转身至她身后,手忙脚乱去解那绳索,“我这就为小娘子松绑。”
他扶起胥绾春,宽袖一挥,收起灵罩,对桑郁温声道:
“阿郁,这位小娘子是师父贵客,并非妖孽。日后见她如见我,不可怠慢。”
桑郁瞧了几眼胥绾春那身葛布粗裙,瞧不出贵在何处。
但方才那情形,只要有几分眼力见,都看得出二人是故交。
她心下了然,低头称是,默默退至一旁。
**
几日光阴如青城山溪水,潺潺流过。
胥绾春与溯灵厮混在一处,竟恨不得日日挨在一起。二人意气相投,都爱琢磨些没什么用但又着实好笑的术法,几日下来,万象渊各个阁子都踏了个遍,所过之处,周遭书卷堆叠如山,欢声笑语不绝。
这日,溯灵翻到一册《妖体溯源》,灵光一闪,道:“春……小娘子,”他急急改口,耳根微红,“你妖丹失落,或许渊中典籍能寻到线索。不如……多留些时日?”
胥绾春正拈起一枚果脯,闻言,灰眸轻漾:“说不准。找不着妖丹,我终究是个废人。”
她忽想起明荼所求,顺口问:“对了,近日蜀中鬼祟频生,新魂怨鬼多得反常,你可曾听闻?”
话出口便悔了,溯灵困守书阁,怎知外界风雨?
不料,溯灵合上书卷,神色肃然:“确有此事。如今入夜后,百姓多闭户不出,长街空寂。”
他顿了顿,声音渐低,嘴角却压不住笑意:“而且……我发现自己能走出万象渊了。”
胥绾春讶然抬眼,果脯还含在口中,话音便含糊冲出:“当真?好事啊!”
溯灵转头看她,眼中光华流转:“既然说到这儿了,你陪我出去瞧瞧可好?就今夜!”
**
月隐星沉,长街寂寂。
胥绾春与溯灵并肩而行。坊市门窗紧闭,夜风卷过,却捎来阵阵诡谲人声!时而啜泣,时而嬉笑,时而长叹……缥缈不定,似有还无。
胥绾春灰眸扫过空荡的街角,手肘戳戳溯灵:“发现没?这些声音似乎跟了一路,好似……专冲我们来的……”
溯灵紧挨着她,吓得面色苍白:“没、没有啊,怎么会……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啊,前头还有家酒楼开着!”好不容易有个灯火通明的地儿,他急推胥绾春,“夜场啊,肯定有好玩的,快进快进!”
**
酒楼内灯火昏黄,台上锣鼓震响,川剧变脸正演至酣处,红脸倏变黑脸,本是绝活,奈何台下酒客稀疏,喝彩声零零落落。
二人拣了张偏桌坐下,点了几样小菜。
溯灵望着台上,看得目不转睛,忽凑近胥绾春耳畔:“那蓝脸变得不好,鬓角露了破绽!”
胥绾春嗤地笑出声,拈颗花生米塞他嘴里:“就你眼尖。”
就在此时,中央空无一人的桌面,忽传来杯盏相碰之声!
声响愈来愈清晰,直至台上乐师惊觉,锣鼓骤停。
但见那桌上空无一物处,忽现纸、笔、花、酒,酒壶自行倾倒,毛笔悬空疾书,纸上墨迹蜿蜒成诗……
隐约听得吟诵声,断断续续,似醉非醉。
酒客们骇然四散!
却有几人痴痴走近,抢过空中酒杯狂饮,手舞足蹈,口吐白沫,额角磕在桌沿溅出血来,犹不自知,反高声念起淫词艳曲:
“姐儿团扇遮脸笑……”
“扇得郎君心发飘……”
“甜到心头蹦蹦跳……”
胥绾春冷眼瞧着,非但毫无救人的意思,甚至感到头疼。
她正和溯灵挨坐一处,顺手戳戳他,道:“这诗……可比你那《太上忘情咒》,更能教人断情呢。”
却无预想的刁钻回应。
胥绾春奇怪转头,忽觉他身子一颤,低头竟见他唇边渗出血迹!
“溯灵!”她心头一紧,急唤道。
溯灵软软靠在她肩头,已是柔弱无骨!
她当即搀他起身,同时疾出莫知花探看状况。
彩色碎花自袖间飘落,她倏然闭目——
灵识随莫知花的踪迹,在堂内四散开来——
豁达笑闹之下,藏着一缕挚友温情,暖意融融,却又掺着几分孤寂,恰是万人如海一身藏……
好生复杂的情思?她从未感知过类似之情……从何而来?
继续探察,便觉一股强烈执念盘桓不散——是有鬼物在此!
她猛地睁眼,断定溯灵是被鬼气侵体。
当下搀他前行:“活人阳气可抵鬼祟,我们去台上!”
台上川剧艺人正演到钟馗捉鬼,见二人突兀闯来,面具下的眼睛惊疑不定。
胥绾春哪管这些,直将溯灵往人群里塞。
就在此时,忽听楼下一声少年清喝:“显形符,去!”
三道金符破空而至,正中中央妖异的酒桌!金光爆闪,却无半只鬼影现形!
三名浣花庄弟子执剑而立,面面相觑。
“怎会无效?”另一少年急得踱步,“定是平日修炼偷懒,灵力不济!”
胥绾春目光穿过人群,看得分明。正蹙眉思量,怀中溯灵又呕出一口血!
“溯灵!”
她心绪波动,莫知花不觉漏出,碎瓣纷扬洒落,不经意沾上身旁川剧艺人的衣摆——
霎时间,滔天执念刺入灵识!
胥绾春脑海嗡然一响。
这些艺人……竟全是鬼物所化!
她骇然变色,拽起溯灵便逃,却被那演钟馗的花脸演员拦在身前!
疾退一步,心念飞转,思量对策。
却见那钟馗折扇掠过面庞,锦袍骤褪,显出一身白衣,同时惨白面具消溶,现出一张清极俊极的脸庞。
胥绾春明眸大张——
是穆书愿!
穆书愿垂眸,玉面半隐在阴影中,折扇啪地合起时,阴风卷过,那沾在溯灵肩头的莫知碎花,一朵不留,骤然飞散!
他抬眼,黑眸覆霜,眼尾洇着薄红,目光好似冰凌,直要将胥绾春那琉璃似的灰眸扎出血来:
“姐姐,才几日不见……你便又多了个好弟弟。”
我靠……5点40了……我觉得自己要无了……
下章周五更罢,作者怕自己猝死在出租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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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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