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绾春仰躺在木榻,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眸灰淡,唇色浅白,唯有双颊浮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扎眼得厉害。
她病了。
结丹之妖,一旦失了妖丹,便如江河断流。不只法力尽失,连身子骨也一落千丈。
她从前在吊脚楼里养了满屋灵草,日日温养,才勉强撑住。如今离了那些草木,又逢秋深夜寒,更陷在这鬼气森森之地,一场大病来得毫不意外。
至于这病,是否因长日囚禁、心气郁结而起,她不愿深想。
她将厚厚的锦衾裹在身上,整日不下塌。往日为存体力,穆书愿备的饭食,她总会勉强用些。可自打发起烧来,浑身灼痛,便连一丝心力也无了。
每至饭点,穆书愿将鲜果佳肴摆满外间小桌,满怀期待地等。
直至日暮,星月高悬;望舒宫下,城中众鬼喧闹,烟火蒸腾;直至他必须起身去望舒楼理政,胥绾春的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起初,他仍如往常般自言自语,声线温软:
“鬼市新开了家果子铺,澄沙糯米团子做得极好,甜而不腻,我想着姐姐定喜欢。”
“临近中秋,酆都门开,阳间胆大的人都来赶集,鬼市热闹极了……姐姐可想去瞧瞧?”
“今日得了一盏会发光的琉璃,里头碎光流转,倒有几分像你身上的莫知花……我放在案上了。”
“今日有鬼将献上一颗鲛人泪珠,有定魂安眠之效。我见那珠子光华温润,便想着,若是置于你房中,或能助你夜梦香甜……我、我放在柜子这白玉盒里了。”
后来,那温软声调里,便掺进了几分不易察的涩意:
“又不来么……无妨。我去温着,你几时想起,几时都是热的。”
“姐姐,我做错什么了么?”
“你骂我一句好不好?或者,召怀青来抽我几下也好……”
再后来,那声音从外间,挪到了卧房门口,带着小心翼翼:
“姐姐……这已是第七日了。”
“姐姐……秋深露重,我让鬼仆换了更厚的门帘。你若是觉得闷,或者……有哪里不适,定要告诉我。”
“姐姐有何不适么?”
“姐姐,我能……进来看看你么?”
屋内,胥绾春闷在被中,闻声才惊觉,自己竟浑浑噩噩过了七日!
头痛欲裂,周身滚烫。她勉力撑起身,看向榻边木案——那朵养在琉璃盏中的彼岸花,花瓣舒展,已绽放得蓬勃热烈。丝丝冷香,若有似无,萦绕鼻端。
此花,对她似乎并无毒性?是她体质特殊,还是它那日对穆书愿生效后,毒性便散了?
得让他进来,再试一次。
胥绾春将怀青藤悄悄缠于掌心,方开口,嗓音沙哑虚弱:“穆书愿,你进来……我有些难受。”
门外,穆书愿正屈膝靠着门框坐着,闻声猛地弹起,声音发颤:“姐姐!”
砰!屋门被撞开。白影如风,瞬间卷至榻前。他蹲下身,看到胥绾春琉璃似的灰眸蒙着水汽,闪着脆弱的光,那张鲜灵小脸,此刻憔悴萎靡,如同失了水分的灵果,坠入冰天雪地。
他心口一抽,一手紧握胥绾春手心,一手去探她额心。
胥绾春半阖着眼,定定瞧他。眼波微动,恍惚间,似透过百年光阴,又见记忆深处那清瘦少年。只是,他触及她肌肤的指尖,寒似冰棱,比那少年,冷了何止千倍。
“我这就去唤鬼医。”他起身欲走。
“别……”胥绾春小臂微抬,纤指勾住他袖口,“只是难受……给我倒杯水便好。”
穆书愿心跳如擂鼓,慌忙应道:“好……好……”喉结上下滚了几滚,才勉强稳住微颤的手,提起一旁温着的水壶。
他太过激动,竟未察觉,以胥绾春的性子,怎会对他有这般温存依赖。
他端着白瓷小碗回来,半跪在脚踏上,垂眸,轻轻吹散热气,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唇边:“姐姐,慢些,当心烫。”
胥绾春小口啜着微甜的热水,偶尔有水珠自嘴角滑落,皆被他用瓷勺细心接去。氤氲水汽熏着眼,她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烫。
她微微偏头,避开了下一勺。
“不喝了?”他轻声问。
胥绾春颔首。待他收起碗盏,她目光转向案上那株彼岸花,轻声道:“这花,倒生得别致。”
穆书愿眼睛一亮,捧来琉璃盏,给她细看:“姐姐喜欢么?这是书愿特意寻来的,觉得最配这小院。它并非寻常彼岸花,乃是长在三生石畔的‘血石蕊’……”
胥绾春灰眸一转不转,静静盯着他,似在观察,又似在等待。
穆书愿仍为她解说着:“……你看这血色,纯净剔透,上面流转的灵光,像不像泪珠?听闻是执念极纯之鬼,郁结心血所化,百年方得此一朵……”
鼻端似萦绕着一股异香,他话音渐低,忽觉眼前光影缭乱。点点柔光间,榻上之人容颜胜雪,淳美难言,恍若沐着朝霞的仙子,圣洁耀眼……
可画面抖动,光彩照人的仙子眼圈通红,却似暴雨打湿的白玉兰,每一滴雨珠,都在花瓣上漾开凄艳的红,不胜鲜丽,却又倔强难驯。
空恨自己孱弱无能,眼睁睁看狂风落尽深红色……
穆书愿轻轻摇头,旋即,一股更汹涌的痴狂,潮水般将他淹没。那痴心似火,又似利爪,狠狠撕扯他的心腑。
他从未如此刻般,想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揉进骨血。
“穆书愿!”
胥绾春冷冽的声音,似冰锥刺破幻境。
穆书愿骤然回神,看到胥绾春正缩在木榻一角,碎发垂肩,眼圈通红,琉璃眸子闪着水光,嫩绿藤蔓绕在手心,藤蔓尖端,正深深掼入他的肩胛!鲜血淋漓。
他骇然发现,自己竟不知廉耻地欺身上榻,将胥绾春困在身下,在她颈侧落下一排齿印!雪白的脖颈上,嫩红刺目。
他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脑中嗡鸣不止,浑浑噩噩,只觉数声“恕罪”脱口,双膝似砸在了地板,又似没有,直至逃至走廊,他才意识到,肩胛正汩汩流血,额角撞伤,面颊火辣辣的疼。
而这些对他而言,不过小伤,真正要命的是,体内寒毒已起,他强行调息拼命压制,却已于事无补,只能生生忍受冰针刺骨之痛。他唇色煞白,终是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尊主!”
夜垒正奉命守在院中,闻声惊喝。步履沉雷,甲胄铿锵,疾冲上前,搀穆书愿起身。
“速传鬼医!”他朝院内鬼仆怒吼。
胥绾春提着锦被缩在榻角,面色静如古井,眼圈却泛着红。待外间喧嚣渐远,她挪到榻边,拾起那朵血石蕊。
秀眉微蹙,指尖轻抚花瓣,若有所思。片刻,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
鬼界名医云集,不过三日,胥绾春身子已大好,行动自如了。平日便在院中晃悠,采集浸着幽蓝鬼气的朝露,细心养护那株血石蕊。
夜垒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看不懂她在做什么,只道是小女儿家摆弄花草,便不曾加以阻拦。
那日夜垒将穆书愿扶回栖月殿将养,至今已是三日未见了。
胥绾春望向宫殿方向,心下茫然。她与穆书愿,如今究竟算是什么?
她垂眸淡淡一笑,不愿再深想。仰起脸,凭着对万妖宫旧貌的记忆,目光掠过几处熟悉的楼阁飞檐。
得设法探出明荼和溯灵被关在何处。
晨光熹微,映着胥绾春沉静的侧颜。夜垒只见她目光流转,所及之处尽是望舒宫重地,那灰眸中竟似有眷恋之色,宛如在巡视自家院落。
他心头火起,声沉如铁:“胥小娘子请自重!望舒宫重地,无身份者皆需垂首疾行,以示敬畏。你这般肆无忌惮,东张西望,实属无礼僭越!”
胥绾春正半仰着面怀旧,闻声,琉璃灰眸微转,扫向夜垒,寻思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她眉眼轻弯:“那夜将军,想必平日没少对着梁柱垂头疾趋?”
夜垒面色一青:“你!”
他双唇紧抿,怒意翻涌:
“末将奉劝胥小娘子安分些!
“尊主一时兴起,留你在身边,予你几分颜色,你莫要真以为自己有了攀龙附凤的资本。鬼界后位,岂是一介凡人女子可以觊觎?
“你这般费尽心机熟悉我鬼界布局,打量着谁不知道你的心思?”
胥绾春本已无意再争执,正蹲身采集草露,闻言转身看向他,秀眉轻挑,似觉好笑。
夜垒愈怒:“你什么意思!”
胥绾春索性坐在草地上,托腮思忖此话是否值得她反唇相讥。忽脑海灵光一闪,指尖轻点唇瓣,打量夜垒。
套话的机会,这不就送上门了!
她粉唇微扬,软睫轻颤,娇声道:“你怎知我不能觊觎?鬼界首将明荼,不就是因我之故,被穆书愿关起来了么?”
夜垒按剑的手剧烈颤抖,强忍拔剑的冲动,急声喝道:
“尊主名讳岂是你能直呼!明将军是自请思过,与你何干?休要往自己脸上贴……”
“思过?”
胥绾春精准捕捉到这个词。
她灰眸中精光一闪,夜垒心头猛跳,自知失言。他僵了片刻,转念又想,不过一个娇纵妖女,即便知晓又能如何?
他冷哼:“自然是思过,你以为如何?”
他岂会知道,整座酆都城皆仿照她的妖市而建,望舒宫更是仿造她昔日的万妖宫。胥绾春对此地了如指掌,仅凭“思过”二字,便足以推断明荼所在!
胥绾春拍拍手上草屑,盈盈起身,语气闲适:“明白了。”
夜垒:“你明白什么了?!”
他怒极之下,竟未察觉一串脚步声正自栖月殿方向匆匆而来。穆书愿重伤方愈,便白衣拂风,匆匆赶来春寂苑。
胥绾春耳尖微动,已听见那熟悉的步履声。
她对夜垒嫣然一笑:“明白你方才的话呀。觊觎后位,费尽心机……对,就是我。而且我定能成功,你信不信?”
银光暴闪!夜垒铮地一声抽出长剑,直指胥绾春:“妖女!”他气得浑身发颤,目眦欲裂,咬牙吼道,“我夜垒,今日便为鬼界除此祸害!”
话音未落,阴风挟着凌厉剑风,好似尖刀,直扎胥绾春胸口!
她腰肢轻折,身形如落叶般平行掠起,堪堪避开。夜垒那凌厉嗓门却又响在上空!第二剑挟着刺骨阴风,再袭后心!
胥绾春凌空疾转,袖中怀青藤倏然射出,缠向剑尖,却被鬼气瞬间烧断!她身形急坠!
疼痛未至,先落入一片柔软宽松的衣袍。寒气裹身,淡墨香萦绕,她被轻轻扶稳。
“尊主!”
夜垒如遭雷击,慌忙收剑。
却觉腕间一冰,白影如电掠过!只听当啷一声,长剑坠地,他四肢筋脉已被阴气侵蚀,闷哼一声,轰然砸倒在地!
穆书愿白靴踏过青草,急切地扶着胥绾春双肩,转着圈细看,声音发颤:“姐姐可有伤着?”
夜垒痛得冷汗涔涔,抬头见此情景,悲声高呼:“祸水!此乃祸水!尊主若还心系鬼界,请即刻处置这妖女!”
迫害小春陪我感冒桀桀桀桀……窝趣小春怎么感冒也这么可爱!
ps.敢欺负小春穆书愿你完了!
抱歉来晚了orz。下章28号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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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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