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绾春快步走近时,桑郁已取来蒲团,垫在清音木地板上,正小心扶着溯灵靠坐在古檀书架旁。
胥绾春半蹲下身,轻声唤道:“溯灵。”
溯灵面色惨白,缓缓睁眼,神志模糊地低语:“春娘……”目光掠过她肩头,望见不远处静立的穆书愿,又轻声招呼:“浴沂兄……”
胥绾春微微一怔。穆书愿修眉轻蹙,眉间攀着厌恶之色,默然打量着他。
身旁桑郁面露讶色,目光在三人间逡巡,小声道:“师父,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胥绾春垂眸定了定神,语气温和:“溯灵,那是穆书愿。”
“穆书愿……?”
溯灵抬手按住额角,忽地想起什么,挣扎着要将胥绾春护到身后,目光凌厉地瞪向穆书愿:“穆书愿!有我在,你休想伤她!”
“溯灵!”胥绾春忙轻抚他背心安抚,抬眼时,只见穆书愿眉峰紧蹙,黑眸中已是寒霜凛冽。
她急声劝慰:“溯灵放心,穆书愿他……已改邪归正了,不会再害人,你定定神……”
“当真……?”溯灵渐渐安静,一面怯怯抬眼望向穆书愿,一面便朝胥绾春身侧偎近。不料身侧蓦地一空,若非桑郁及时搀扶,险些摔倒。
穆书愿瞬息将胥绾春揽至身旁,手臂稳稳环住她,冷声道:“姐姐大病初愈,你便这般不知轻重地倚靠,也算知己?”
胥绾春方想自己何曾大病,忽忆起情毒之事,双颊倏地飞红。
溯灵捕捉到她瞬间的羞赧,低语:“是么……”他黯然垂眸,旧事纷至沓来,闷哼一声,忽地双手抱头,屈膝蜷缩,浑身剧颤!
“师父!”
“溯灵……”
胥绾春立即蹲身,掌心轻贴他后心,莫知花的温润灵气徐徐渡入,为他缓释痛楚。
“春娘……”溯灵再度抬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抽噎着望向胥绾春,像抓住混沌世间唯一的浮木。
胥绾春放轻声音:“想起什么了?”
溯灵一双桃花眼蓄满泪水,抱紧膝头,只顾摇头:“都是我的错……春娘,怎么办?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害了好多人……活该被囚在这山上……呜……怎么办啊春娘……”
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仿佛百年前那个无数次崩溃的她。胥绾春眼圈微红,轻抚他颤抖的脊背,任他宣泄。
片刻,哭声渐弱,只剩细微抽噎。胥绾春近前,将他轻轻拥住,在他耳畔低语:“溯灵,无论过往如何,我只认你是我的挚友,明白么?”
溯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眸中满是依赖,两颗泪珠无措地滑落。
胥绾春继续道:“天塌下来,也有春娘帮你顶着。”
溯灵抽噎道:“春娘……”
胥绾春抬眼,示意头顶阵法的金光碎片,道:“宿思很快会察觉阵法有异,必须立刻离开。”
溯灵面色白了白,仍是弱声:“可、可是……”
“怎么?怕我护不住你?”胥绾春秀眉轻挑,已扶着他胳膊将人带起,对桑郁道:“你也一起。”
桑郁心知留下必遭迁怒,连忙点头:“多谢胥娘子!唔……”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之力将她提起,轻轻推到溯灵身旁。身后传来淬冰般的声音:“扶好你师父。”
桑郁赶忙搀住脚步虚软的溯灵。
胥绾春还未反应,已被穆书愿揽到身旁。她蹙眉:“做什么?”
穆书愿低垂着头,靴尖无意识地蹭着地板,声音闷闷的:“当年穆文在时,姐姐待他……”他微微侧头示意溯灵,“也这般亲近么?”
“与你何干?”胥绾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穆书愿抿唇不语。
“莫名其妙。”她甩袖便走,狐裘轻翻,带起一缕草木清气。
经过溯灵时,她伸出的手却顿了顿。
当年她同溯灵玩乐之时,穆文他……有不开心么?他从未表现出来,她便从来也不曾留意……!
溯灵道:“怎么了春娘?”
胥绾春垂下眼,落后一步,扬声故作无事:“既有桑郁扶你,我……我来断后。”
溯灵垂了眼,几不可察地侧首,余光掠向后面的穆书愿。
胥绾春令道:“穆书愿,去前面开路。”
穆书愿见此情景,眼底郁结霎时云开雾散,立即应声:“是!”
**
四人行至城中时,半轮明月已挂上檐角。
正值佳节,锦官城灯火如昼。江面画舫流光,彩灯自水波连绵至楼阁。长街两侧,琉璃灯盏摇曳生辉,映得行人身影明明灭灭。
只是沿河枯树上,时有寒鸦惊飞,为这喧闹平添几分萧瑟。
胥绾春只觉阴风灌体,煞是冻人,不觉拢了拢狐裘领口。狐毛蹭在颊边,衬得她脸色愈发雪白。
她警觉环顾四周:“半日未回,这城中怎似添了几分阴冷?”
穆书愿不知从何地取来一只鎏金小碳炉,里头银霜炭烧得正旺。
他近前两步,宽大衣袂带起清冽墨香,将碳炉小心递到她手边,道:“姐姐暖暖手?”
胥绾春蹙眉垂眼看,见他指尖冻得泛红,无语地推开:“我瞧着你比我更需要。”
身旁溯灵也拢了拢青红衣衫,一面走,一面朝胥绾春身侧靠,附和道:“春娘,是比往日冷些……”
话音未落,穆书愿不着痕迹挪了半步,恰好隔在二人之间。
桑郁难得下山,早被满街热闹迷了眼。
怀中抱着一束嫩黄菊花,手里捧着的芙蓉糕已去了大半,鼓着腮帮子道:“有么?我觉着城里很好呀!”
她眼望前方摊子,彩灯下,昆仑奴面具琳琅满目。欢喜地凑近溯灵:“师父,往后我们都能自在行走人间了!您不是日日盼着这天么?”
溯灵目光扫过璀璨灯市,本该满是好奇的眸子,如今却是死气沉沉。
他沉默片刻,视线掠过穆书愿紧绷的侧脸,转向胥绾春:“春娘,如今我们作何打算?”
胥绾春道:“我们先回西岭楼,与阿言会合。她似乎……”
她记起那日出鬼门关时,那成群横死的百姓。若真是阿言所杀,她又当如何?
“总之,不能留她一个人。溯灵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在,绝不会再让宿思带走你们!大不了,都随我回暖鸭村,咱们一起卖菜讨生活!”
穆书愿在旁冷哼一声,沉声道:“休想。”
胥绾春奇怪地扭头瞧他,道:“你说什么?”
溯灵若有所思打量穆书愿。
不远处杂耍艺人正喷出火龙,映得他眸中明暗交错,“春娘,你果真信任他么?他可是……那人的儿子。”
胥绾春转眸看穆书愿,后者正目光凝霜看向溯灵,见她看来,他眼中寒意霎时化作惶急:“姐姐,我……”
胥绾春却已垂下脑袋,绣鞋轻轻碾过地上茱萸碎屑。
那日溯灵因穆书愿被掳至鬼界,只当他暗中同鬼界有牵连,会些鬼界秘法,哪里知道,这位就是鬼王本尊。若知晓真相,只怕更要千般担忧。
可奇怪的是,理智告诉她,该与这人之子势不两立,内心深处,她却并不讨厌他。甚至隐隐觉得,他们之间该有些牵扯……是什么牵扯?她说不清。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轻声道。仰脸对溯灵弯弯眼,“溯灵放心,伤害自己的事,我万万不会再做。而且,如今……”
她微笑着垂了眼,示意溯灵凑过来,悄声道:“我找到穆文了。”
溯灵愕然抬眼:“浴沂兄?!”他压低声音,“在鬼界么?”
胥绾春含笑颔首:“就在饿鬼窟!他还在,他在等我。我定要带他重见天日。”
她望着溯灵哭红的双眼,语气温柔,“你也要在,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知道么?”
此时,桑郁兴冲冲举着三支糖人回来。给穆书愿不接,她也不恼,一支留给自己,两支分给胥绾春和溯灵。道:“师父,这是您最爱吃的!”
溯灵接在手里,看那蜜色糖身,似流转着千家灯火。终于浅浅一笑:“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西岭楼雕花大门歪斜敞着,楼内一片狼藉。
楼顶还破着大洞,月光投下,堂内人潮汹涌,沸反盈天。
楼内此时人搡着人,挨挨挤挤,一派乱象。
老板娘不知是嫌昨夜打斗坏了风水,还是怎的,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这华美空壳,任城中百姓哄抢内里珍玩。玉杯银盏,尽入囊中。
四人刚至楼外,便被混乱的人流冲得踉跄。
几个扛着麻袋的汉子红着眼,抢步出来,身上担子太重,走得跌跌撞撞,眼看那麻袋就要撞上胥绾春。
“小心!”
胥绾春只觉腰上一紧,已被穆书愿揽着向后带了一步。
同时,另一道力量也握住了她手腕,是溯灵。两人动作皆快,视线在空中一撞,又迅速分开。
穆书愿冷哼一声,手中幻出玉戒摩挲,丹唇轻启:“幽冥召来,蚀骨昭临。”
呜——
一阵阴风旋起,汉子眼前骤然显出一排通身惨白的尸鬼!暴突的双目直勾勾地锁定他们。
“鬼、鬼啊!”
汉子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麻袋脱手,瓷器哗啦撒了一地,胡乱抓了几件完好的,连滚带爬地逃了。
堂内霎时鬼影幢幢,惊叫声潮水般涌出屋外。堂内霎时一空,帐幔轻舞间,显出零落站立的几排尸鬼,身上还带着斑驳暗沉的血迹。
桑郁被溯灵紧紧护在怀里,小脸煞白,直到那群尸鬼悄然隐去,她才敢怯怯探出头来。
溯灵一手仍护着她,与胥绾春、穆书愿交换了个眼神,四人一同踏入这骤然死寂的屋内。
“师、师父……”桑郁声线发颤,“刚才那是……”
溯灵温声解释:“那些尸鬼皆听穆公子号令。今夜有他在,我们便无虞。若再有任何东西吓你,找他便是。记住了?”
“这样么?”桑郁点点头,怯怯看穆书愿一眼,还是觉得他很不好相处的样子,又往溯灵身后缩了缩。
穆书愿亦步亦趋跟着胥绾春,不着痕迹地隔在她与溯灵之间,闻言淡声道:“姐姐,你知道废物有何特质么?”
胥绾春正缀着凳子欲让众人落坐,闻言直起身,不明所以:“什么特质?”
“特点就是,”穆书愿道,“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并理所应当把所有责任推给强者。”
胥绾春蹙起秀眉,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溯灵,果然见他沉了脸色,薄唇紧抿盯着穆书愿。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直推穆书愿:“你去备晚膳。”
穆书愿震惊:“为何是我?”
“今夜在场诸位,”胥绾春双手抱臂,语气不容置疑,“只有你确通厨艺,不是你是谁?”她转眸笑问,“你说对不对,溯灵?”
溯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目光格外真诚:“能者多劳,确实要劳烦你了,穆公子。”
桑郁在一旁弱弱地举起手,小声道:“那个……其实我也会……”
胥绾春眼疾手快,在她腰侧轻轻一掐,低声嗔道:“有福不享,自找罪受?”
随即对一脸阴沉的穆书愿扬声道:“莫止君事事都要争个强弱,那这做饭的重任,便劳烦你这位‘强者’啦。”
穆书愿朱唇紧抿,狠狠剜了溯灵一眼,终是未再反驳,猛地转身,踏着满地狼藉,掀帘没入后厨。
倒霉的小穆哈哈哈……(缺德的笑)
最近作者状态不错捏,每天上完令人想死的班竟然还能无缝衔接快乐写文(虽然手速500就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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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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