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胥绾春迷迷蒙蒙,梦着自己的前世。
放鹤洲上暖云缭绕,水鸟关关。
春娘一袭橘红碎花罗裙,一手提裙摆,一手牵纸鸢,在遍野芬芳间奔跑如风。
前面是健步如飞的大师姐,身旁是笑意温润的穆师弟,穆野——他是碧云观的徒弟,却为寻乌姹,总来放鹤洲。
乌姹是春娘最好的师姐,不远处芦苇摇曳,她正陪师父赏野鸭。
一派和谐间,突然,春娘浑身一凛。
再抬头,大师姐不见踪影,唯留一块冷碑。师父倒在旁,面白如纸,呛着血求她快走。
二师姐执归尘剑疾刺而来——
身后地面轰然塌陷,化作断崖。崖下有位白衣少年朝她张开双臂,声声唤她,眉目忧切。
她纵身跃下,却见穆野蓦地现身少年身后。寒光一闪,血刃自少年心口穿出!
“文郎!”
胥绾春蓦地坐起,心跳如擂。
窗外鸟鸣清脆,将她彻底拉回现实。
她躺在一张宽敞矮榻上,蚕丝被柔软,午后阳光斜照床沿,漫洒一地金晖。
地板上星星点点洒着她无意间漏出的“莫知花”,瓣色流转,随光漾彩——这是她的本体,方才梦中情绪激动,竟逸了出来。
“莫知”二字,看似随意,实则玄妙。初命名者,大约也不明其用,只见其色变幻莫测,便取这双关二字。
春娘起初也不明自己的本体究竟有何用处。
直到后来,遍尝世间万般苦乐滋味,才渐渐悟到,它能感知人心。花色香气,皆随近处之人的心绪流转而变。
如今她只须垂眸细嗅,便可知晓对方此刻悲喜。
不知昏睡多久,腹中断肠符引发的剧痛已消,袖口挽起,臂上红痕敷了清凉药膏。身上葛布裙洗净晒干,泛着皂角清气。
右足踝沉甸甸地硌着,看过去,是那些道士给她钉的谪镣。
胥绾春心头一闷,拥被四顾。
似是一家酒肆的客房。
床头设花鸟屏风,床下放足承,床边有香桌,放冰鉴。无论卧具还是桌椅,都漆得整洁雅致。
午后的风穿过雕窗,拂过房中冰鉴,赶走暑热,将房内吹得清清凉凉,却吹得胥绾春眼皮直跳。
——这客房,她可住不起!
她身上没钱这件事很难看懂么?
是哪个缺心眼把她丢在这儿!
笃笃笃——
有人轻扣房门,温声唤道:“小娘子……”
声音温和而清爽,似流光园中那舞姬,但低沉磁性得多,不像女子,像个郎君。
胥绾春淡声道:“进。”
“你醒了!”
仅听声音,便想象得到屋外之人亮起的双眼。
房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好。
雕花的月洞隔扇门处,转过来一位少年。
背负曲项琵琶,裹月白锦囊,素雅如汝窑新瓷。三尺雪衣曳地,墨发轻扬,步态从容,一身清贵气,似是哪个世家小公子。
待他走近,胥绾春细看其面容,顿时愕然——
那精雕细琢的玉面,不是那舞姬又是谁?
如今洗去妆容,少了粉润,多了清爽,莹白的脖颈上,喉结恰到好处地突起,正是个如假包换的郎君!
胥绾春记起来了,晕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舞姬。
原来这人不仅是个憨憨,还有奇怪的癖好?
胥绾春掉了满地鸡皮疙瘩。
少年正将食盒置于案上布菜,察觉她的目光,颊边浮起薄红。
“咳……”他似难以启齿,仍低声解释,“那日盛员外采买舞姬,报酬丰厚。在下不才,略通飞天舞技,琵琶小曲,故而……换着钗裙一试。”
最后几字几不可闻,耳根都红透。
“若惹小娘子生厌,是在下之过,还请恕罪。”
胥绾春:……
内心震撼如斯,面上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无情地道:“你没有必要对我解释。”
公子却微笑:“小娘子放心,房钱我已结清,你安心歇息便是。”
胥绾春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冷漠地道:“多谢。”
“不敢,分内之事。”他眉眼一弯,“小娘子腹中还痛么?可饿了?我煮了粳米芡实粥,蒸了栗糕,做了东坡豆腐,另拌了胡瓜丝。”
报着菜名,胥绾春已下榻走近。
公子顺手为她拉开玫瑰椅,道:“你肠道有伤,忌油腻,只备了几样清淡小菜,尝尝可合口?”
胥绾春心中有数:断肠符凶险,她虽能自愈,却需时间。昏迷期间必吐过血。以此人在流光园的反应,不像对仙道一无所知,应已看出她身中何毒,却既不问也不惊。
此人接近她,究竟是何目的?
胥绾春默念:“莫知莫知何所萌。”
食案之下,星点小花无声飘至少年白靴之畔。
公子含笑递来竹筷,胥绾春却不接,只睨着他淡声道:“你先吃。”
他动作一滞,面色白了白,眼尾倏地泛红,长睫垂落,乖顺地应了一声,将每样菜尝过一口,粥也饮了。而后抬眸看她,低声道:“没有毒。”
胥绾春垂眼细嗅。
若他表里如一,此时应当是被怀疑的落寞、小心翼翼的低姿态;若心怀叵测,见她屡屡猜忌,多少该有些烦躁。
只要一丝情绪波动,她就能嗅到。
可……奇怪极了。
什么都没有。
既无落寞,也无烦躁,不见喜怒,不显哀乐——寻常人交往总有心绪起伏,可他心中却如深潭空井,平静得令人心惊。
再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胥绾春只觉诡异。
她暂收疑虑,执筷瞥向桌上饭菜。杯盘皆小巧,显然是一人份。
公子垂眸道:“我……用过了。”
莫知花微漾——他紧张了!
胥绾春反而松了口气。虽仍较常人浅淡,好歹有了情绪。方才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具人皮傀儡。
胥绾春拿块栗糕,边吃边道:“你说谎。”
公子一怔,低头不语,像个被戳穿谎话的孩子。
胥绾春细细感知:他仍在紧张,却掺着一丝欣喜,似是计划得逞的顺畅。
这倒勾起她的好奇。
胥绾春道:“你不饿么?”
公子红着眼尾看她,慌乱地道:“我……辟谷。”
胥绾春道:“辟个鬼!我探过你的灵脉,你灵根损毁,根本修不出灵力,不吃饭你就等死吧。”
这话是真的,她在流光园摸过此人的灵脉。
公子忙道:“抱歉,我不该说谎。实不相瞒,今日卖艺所得只够备这些饭菜。明日……明日我定好好赚钱,再做好的给你。”
胥绾春:???
胥绾春:“你等等!谁要你养?你赚钱不先给自己,脑子不好使么?不是,啊?你为什么还用赚钱?”
又想起适才进门时他背的琵琶,恍然大悟道:“你方才是,瓦市里卖艺去了?”
公子点点头。
胥绾春道:“那日流光园里你那一身首饰呢!”
公子道:“分给酒肆掌柜姐姐和小二哥哥了,让他们对你多照顾。”
胥绾春两眼一黑。
“啪”地摆下筷子,掰指细数:“一枚金钏值十六贯,一顶凤冠五十金合五百贯。一贯钱便够在这住十晚,够平民一年嚼用。你全当小费送了?”
公子眨眨眼,似头回听闻这些物价细则。
莫知花轻轻一颤——他心中升起些许敬佩。
胥绾春两眼更黑。
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
胥绾春叹口气,道:“你既已身无分文,随我回家吧,我来养你,就当还你的恩情。”
莫知花悄然流转——是计划得逞的欣喜。
胥绾春:!?
所以他的目的竟是……跟她回家?!
【引用与参考】
* 小春报的物价,参考自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侯印国《宋朝人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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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莫知莫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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