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头鸭结群掠过江面,拨碎一**山。白鹭载着落日余晖,悠悠归巢。
湘江水畔,暖鸭村东头,那栋平日荒僻冷落的吊脚楼前,此刻竟密密匝匝围了全村几十口人。
“小郎君,这儿还有菖蒲,给你和春丫头挂上——五月当五,插艾挂蒲,辟邪驱毒哩!”
“是啊是啊,春丫头孤零零一个人,年年过节,屋里连点烟火气都没有,看着就心疼。”
“早想帮衬些,可这丫头倔,说什么也不肯收……”
胥绾春托着腮坐在生苔的石阶上,冷着一张脸,看前方人群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那陌生公子,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在这鸡飞狗跳的小村落,这人从相貌、衣着到气度,分明格格不入。可他来了不过一个时辰,竟像块吸铁石,将全村老小都引了过来,还处处透着亲切自然。
胥绾春陷入沉思:他怎么做到的?
那公子一面温声道谢,一面将随身带来的粽子分送众人。
他眉目生得极好,笑时如春风拂柳,低头时又带几分青涩腼腆……看得一众村人慈爱泛滥,纷纷伸手摸他墨玉般的头发,如同抚摸自家孩儿。
胥绾春不语,只有在心里冷笑。
好容易送走依依不舍的村民,公子身上早已挂满礼物——艾草、雄黄酒、芦苇叶、糯米、蜜枣、鸡蛋……他转头看向胥绾春,眼睫轻扬,笑得明亮:“今晚包粽子。”
胥绾春点头:“嗯。”
公子不仅包了甜粽,还摘她园中果蔬,整治出一桌酒菜。
冰镇樱桃煎浇上琥珀色蔗浆,入口甜滑沁人;白嫩鳜鱼肉用酒酱香料腌透,裹入初绽莲房清蒸,揭盖时鲜香扑鼻,隐有荷风清韵;还有蒸槐花、茉莉炒蛋……
春天吃蒌蒿煮米粉,夏天吃豆角煮米粉,秋天吃莲藕煮米粉,冬天吃冬笋煮米粉的胥绾春,看得直咂舌。
可当公子眨着一双乖巧的眼,暗示想进她卧房歇息时,胥绾春依旧心硬如铁:“你睡堂屋。”
公子正低头整理衣袖,闻声抬眼望来,眼尾倏地泛红。
胥绾春讥刺地道:“怎么,我睡堂屋,你睡卧房?”
公子忙道:“在下不敢!小娘子大病初愈,理当好生休养,我……我去楼下守夜便是。”
胥绾春:……
无情地道:“随你。”
收拾停当,躺在她灵草堆出床塌上,望着屋顶发呆。
这小子,对待她,似与对待旁人不同。
白日里他与村民相处时,虽也温文守礼,却始终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断不会提出这等逾越之请。
正思量间,竹窗外忽然飘来叮咚琵琶声。如泣如诉,幽怨婉转,融进清冷月色中,缭绕不绝,似诉衷肠。
胥绾春:……
大半夜的,演怨夫给谁看!
气虽气,但那琵琶音色清越,如山泉淙淙,实在好听。
胥绾春睁眼听了一阵,索性翻身探出窗外。夜风拂面,驱散睡意。只见那公子斜倚梧桐树下,横抱琵琶,纤长手指轻拢慢捻,姿态清雅如画。
胥绾春喊道:“作孽吗!”
琵琶声戛然而止。公子仰起脸望来,眼神无辜又惶然:“我吵醒小娘子了?”
胥绾春望天叹了口气,又看向他:“你想同我一起睡?”
公子眼中霎时漾开欢喜,继而却又小心翼翼垂下眼睫,轻声问:“可以么?”
胥绾春觉得,若她说不行,这人怕是能变着花样演一整夜的伤心人。
虽然明知这小子在演,可还是给胥绾春一种自己作为百岁老妖婆,欺负弱冠孩童的愧疚感。
她向后一指卧房:“进来。”
公子背负琵琶,白靴轻踏木阶,推门而入。
霎时间花香扑面,绿意盈眼。房中石桌一盏昏灯,映得满室仙草灵花静谧生长,恍入秘境。
公子脚步一顿,面露震撼。
这神情,倒不像装出来的。
胥绾春指间捻着几瓣莫知花,细细感知——是,他心中的确有惊异,却只淡淡一漾,远不如脸上表现得这般鲜明。
要么此人天性冷漠;要么他强行压抑自己的情感,日久已成习惯。
她收回思绪,解释道:“这些都是灵草,睡在这里能疏通经脉、强身健体。”说着,从床尾拖出一张草席并一床薄被,扔给他,“你睡地上。”
公子将琵琶搁在石桌,弯腰认真地铺床。
胥绾春想起方才动人乐声,问道:“你那琵琶,叫什么名字?”
公子道:“告哀。”
“告哀……”胥绾春细细品味,“‘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她挑眉戏谑,“琴是好琴,却不知奏琴之人,可算君子?”
公子莞尔:“不敢称君子,却也不敢做小人。”
答得倒是滴水不漏。
胥绾春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莫非专门拜师学过说话不成?”
原只是句调侃,莫知花却有剧烈波动。
胥绾春垂眸感知,公子似被触及不愿面对的往事,心中阵痛,但只一瞬,那痛感便被强压下去,而后浮起一缕茫然,似是连他自己也不懂,适才自己心中是何情绪。
那神情只在发丝掩映间停留一瞬。再抬头时,他又恢复成那个温软乖巧的少年模样,眸似清溪,唇齿含笑。
此时胥绾春平卧在床上,身上搭着麻布薄被,一双赤足露在外面,衬着榻边青草,更显得足踝白皙,足尖嫩红。
脚腕上那道谪镣已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她却浑不在意。
公子盯着看了一会儿,担忧地道:“小娘子脚上受伤了,不疼么?我替你上些药,包块纱布吧。”
说着便要走近。
“不准。坐回去。”
胥绾春扑腾双腿,蹬着麻布盖好双脚。
少年,你这举动是否太过亲昵了?
胥绾春陷入沉思:先是跟我回家,又是进我卧房,现在又要碰我双脚,这小子是在得寸进尺吗?
公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耳根泛红,连忙道:“抱歉,小娘子,在下……只是一时心急,绝无他意……”
胥绾春漠然不应,思绪早经由谪镣,飞到了那日流光园。
她之所以被疑为凶手,一是那具莫名干瘪的尸体,二是园中群鬼不敢伤她,三是盛员外煽风点火,四是鬼王竟莫名其妙派人护她。
群鬼不伤她,是因为她手握那滴鬼帝之血。
盛员外挑拨,是因为盛员外曾派人杀她,怕她揭穿。
鬼王护她,依照坊间的鬼王传说,胥绾春想,多半是登徒子行径。
唯独……
胥绾春喃喃道:“那无端化作皮包骨的尸体,究竟是何道理?”
公子已自顾自倒了杯热茶,抱膝坐在草席上。闻声温和接话:“小娘子可还记得,盛员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语气不像询问,倒像提醒。
胥绾春瞥他一眼——当时他并不在场。转念一想,既然最后是他带她去的酒楼,想必当时藏在某处。
胥绾春自然记得盛员外怎么给她泼脏水,蔫蔫地道:“‘也是你放出来的……’”
“前一句。”
“‘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
“后一句。”
胥绾春蓦然顿住,恍然大悟——
盛员外说,“王叔手中那只面妖”。
胥绾春道:“你是说,他是被傩面妖杀掉灭口?”
公子颔首。
胥绾春看向公子,目光已多出两分新异,主动询问:
“妖食人精气,却留有形体;鬼无形体,却不食人精气。可阿庆和盛员外都是被无形之物吸干精气而死——这又如何说?”
公子道:“《禹贡》有载,世间曾有一物,非妖非鬼,亦妖亦鬼。乃是怨鬼坠入封印群妖的荒渊,饱吸妖气炼化而成,名为‘山魅’。成形后喜食活人或新死之人的精气,用以提升修为。”
不错,就是此物!
胥绾春模糊有些印象,只是百年未翻书卷,记不真切。
如今虽无上古荒渊,但一百二十年前那场仙妖大战后,所诛群妖正封印于荆楚九嶷山怀帝谷。若有怨鬼长栖于此,确有可能化成山魅。
那山魅想必是与傩面妖勾结,受其指使。吸食阿庆精气或是偶然贪嘴;杀害盛员外,则是灭口。想来当夜在流光园中撞散众人的,也是它。
胥绾春沉吟片刻,又道:“仍有一处说不通。傩面妖之事,盛员外知晓,凌密使那夜之后也已知情。它既杀不了凌密使,杀盛员外也不过徒劳,为何非要多此一举?”
公子道:“只有一种可能。”
胥绾春眸光一凛:“盛员外知道得更多。”
她蓦然想起初次潜入流光园时,盛员外要将她献给傩面妖——那神情熟练得很,仿佛早已不是第一回用活人献祭。
胥绾春心情一沉,喃喃道:“活人献祭……像盛员外这样,常年为它供奉活人的信徒,还有多少?楚地兴起傩面神已有多年,这期间少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无人察觉?”
公子端起竹杯抿了口茶,长睫低垂,语气平静:“并非所有人的失踪都会惊天动地。若小娘子此番当真命丧流光园,村中之人,幸灾乐祸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引以为戒者有之——而义愤填膺、为你讨公道者,未必有之。”
胥绾春侧目:嚯,这小子怎么突然不装了?这是那副人畜无害模样该说的话么?莫非是夜深了,懒得演了?
不过,这话倒提醒了她。
胥绾春道:“我想起来了,”胥绾春道,“近两年节庆之后,总听茶楼客人感慨‘城中流民日渐消匿,日子愈发安稳’。傩面神正是因此香火愈盛。
“莫非那傩面妖,每年都趁节庆人多,暗中掳走无家可归之人?”
她倏地坐起身,蹙眉思量片刻,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任凭那帮臭道士诬陷。”
公子道:“小娘子有何打算?”
胥绾春瞥他一眼,又躺了回去,面无表情地思考自己有什么必要告诉他。
片刻后还是坦然道:“这两日端阳,城里正热闹。明日我去走一遭——若傩面妖当真掳人,”她唇角一勾,“我便让它绑去,端了它的老巢!”
她看向公子。他果然懒得再演,并未眼尾泛红、面露忧色,只静静望着她,眸色深沉。
胥绾春合眼养神,淡淡道:“我既坦诚相告,那么你呢?你跟在我身边,究竟所为何事——”
她侧过头,清冽目光直直望入他眼中。
“清霄道人、穆盟主之子,莫止君——穆书愿。”
小穆每日三省:昨天乖顺人设崩了吗?今天乖顺人设还在吗?明天乖顺人设会崩吗?
小春(以老欺少版):早崩了,悬着的心可以死了。
【引用与参考】
* 小穆的菜谱参考徐鲤《宋宴》。
* “《禹贡》记载”那段是作者胡诌。写文博读者一笑,莫考究,莫较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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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穆书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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