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绾春仰面躺在床榻上,指尖一下下点着数:“富贵人家的公子,爱穿白衣,擅弹琵琶,灵根损毁却通晓仙门诸事……穆公子,”她侧过脸,看向跪坐在草席上的穆书愿,“你这么怕我认不出来?就差自报家门了!”
穆书愿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娘子聪慧,书愿不敢隐瞒。”
目光放柔,“实不相瞒,书愿同小娘子一见如故,小娘子孤身一人,书愿实是于心不忍。”
他低头垂眸,声音愈发轻了:“如今我离家千里,盘缠用尽……阿春姐姐若是不嫌,”他悄悄抬眼看她,“允书愿随侍左右,可好?”
胥绾春面无表情盯着他,片刻,收回视线,闭上眼睛,认真睡觉,心里白眼简直要翻上天。
她道:“我若说不好呢?”
穆书愿只作未闻。横竖早已逾矩,他在她心里,怕是早无什么好形象了。
他轻啜一口茶,忽又开口:
“明日阿春姐姐欲行之事,书愿愿同往。若真有万一……”他语带哽咽,“就拿书愿这副身子挡灾,我也绝无怨言。”
胥绾春咬牙:好啊,招来块戏精膏药,甩都甩不脱。
她懒得回应,翻身朝向竹窗一边,抓着身上麻布蒙上脑袋。
穆书愿在旁静静看着,唇角不自觉弯起清浅弧度。
可只一瞬,笑意便淡去。他怔了怔,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在故意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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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好眼光!这沙糖绿豆艾叶冰雪凉水,是咱们铺子端阳特贡!观龙舟绝配!饮一杯,消暑解热,清凉整日!”
茶铺娘子坐在摊后,摇着蒲扇笑吟吟招揽生意。
被招呼的胥绾春,的确捧着那冰手的竹杯,却是心不在焉。
她眼下泛着淡淡乌青,目光穿过街上熙攘人流,定在一个戴傩面具的巫师身上。
今晨四更天她便起身,趁穆书愿未醒独自出门。先去乱葬岗借万象归春之术汲取灵力,随后入城。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市摊位还没摆齐,她便发现一个穿巫袍、戴傩面的神秘人。
跟了一路,她看明白了。
这巫师袖中藏一顶百纳塔,专寻街头巷尾的乞儿,迷晕,收进塔里。找得极细,恨不得草缝里也翻一翻,看藏没藏人。
要么,这巫师有特殊的收集癖;要么,他在替傩面妖干活。
巫师转进一条小巷。
胥绾春正要跟上,却被茶铺娘子叫住:“小娘子,还没付钱呢!”
胥绾春低头看一眼手中竹杯,糟糕,不小心打开盖了。在葛布裙外的补丁里摸一摸,哪里有钱?放回摊位,拔腿便跑。
“喂,你!”
茶铺娘子正要发作,又见一位白衣公子翩然而至,递来一片金叶子,温声道:“抱歉,这是方才那位小娘子的茶钱。”
他拿起那杯凉饮,快步追去。
茶铺娘子惊呼淹没在人声中:“小郎君,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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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进了条荒废的小巷,两边土墙坍塌,无人问津。只有几个流浪汉,趁人多事闹,颇摸了几两银子,正分赃。
胥绾隐身巷口,正犹豫要继续跟踪,还是直接出手。
却见那巫师斗篷一振,快步走向流浪汉,手中百纳塔微扬。可忽然间,他不知看到什么,急忙收塔戴帽,转身欲走。
与此同时,巷那头传来穆书愿清润嗓音:“阿春姐姐,拦住他!”
胥绾春:……
好,这下,没的犹豫了。
这小子专程赶来添乱的么???
她随手折下一段树枝掷出。
那巫师还未看清,便觉臂上一痛,百纳塔脱手而飞!
胥绾春飞身扑去,巫师后仰避闪,掌心绽出蓝色雨滴状灵光。
胥绾春一怔。
是湘竹泪!苍梧宫独门法术?
这巫师是苍梧宫弟子?
她凌空翻身险险避开,那巫师却瞳孔一缩,急忙收势。
晚了一步。
浮空的百纳塔被灵雨击中,塔身剧颤,裂开数道缝隙,随即如泄气皮球般冲上高空,骤然膨大至数十丈!
天色一暗,巨塔阴影笼罩而下。狂风卷土,两侧破墙哗啦啦塌了一片,四周惊叫迭起。
塔缝间灵光流闪,依稀可见众多衣衫褴褛之人,昏睡其中。
巫师结印欲补塔。
胥绾春蹙眉不赞同。
穆书愿持相同看法,温声道:“班师姐,此时补塔已无济于事,可有培风伞?先救人。”
巫师蓦地看向穆书愿,讶异他竟认出自己。片刻,低头喃喃:“不愧是公子……”
认命地摘下面具。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但似长期心绪郁结,看起来很不快乐。
班枫点头:“有的,公子。”
乾坤袋中取出一把灵光流溢的水蓝色油纸伞,向空中祭出,同时,两手并起剑指,传送灵力。
培风伞一一托起塔内之人,传送至巷中地面上。奈何一把培风伞,杯水车薪。眼看塔身便要崩裂开来,土墙外,众游人正推搡着往外圈逃,孩童哭声四起。
胥绾春望着天空,心中升起焦躁。却闻一阵淡墨香袭来,穆书愿趁乱走近,袖摆轻拂,微凉指节在她手背上小心翼翼一碰。
“做什么!”
胥绾春不耐烦地看向他。
穆书愿熟练地低头,眼尾泛红,举着竹杯:“书愿见姐姐方才想饮这个,便买来了。”
胥绾春长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远离他。
见班枫已露疲态,胥绾春上前:“我来帮你。”
伸手挨向班枫后背,想传送灵力给她。
班枫却不动声色避开,语气疏淡:“我袋中有传讯符,你帮忙发信号回苍梧宫便可。”
胥绾春觉得她语气似带敌意。眨眨眼,猜想自己大概听错了。应道:“嗯。”
伸手取班枫腰间乾坤袋,却又被她避开。
班枫道:“不必,他们到了。”
只见数道紫袍身影自四方御剑而来,结印布阵,百纳塔自塔尖开始寸寸消散。
胥绾春松口气。
班枫也收起剑指,因灵力回冲,身形一踉。胥绾春忙扶着小姑娘的胳膊,将人稳住,班枫却斗然抽手,沉声道:“没你的事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边说,边往胥绾春胸前一推。
这一推本不重,偏生胥绾春不知走什么霉运,一群木头棍恰从她脚底滚过。猝不及防一滑,身形便不稳。
“姐姐当心。”
淡墨香笼来,胥绾春整个人被穆书愿揽转半圈,跌进他宽松柔软的衣袍间。鼻尖蹭上他微凉肌肤,惊得她汗毛倒竖,一把将他推开。
胥绾春面无表情:“多谢。”低头整理衣裙。
穆书愿笑得乖甜,低声:“书愿应该的。”
转身看班枫时,却已换了副面孔,平静无波。
班枫本就看二人看得发愣,见公子如此神情,双眸张得更大了,道:“公子,莫非觉得是我故意推她?”
穆书愿却温润一笑:“怎会?分明是那群木偶人作祟。”
罪魁祸首是一群巴掌大的木偶人,正贴地疾行,如蚁群般,有序地掠过地上乞儿,爬出墙外。
胥绾春一阵骇然,道:“那是何物?”
穆书愿与她同望,摇头:“不知。”
此时四周欢呼扬起,空中高塔已彻底消散。一众修士御剑而下,望见穆书愿纷纷招手:“公子!”
胥绾春立刻就地一滚,倚坐墙边完美混入流民之中。流光园的旧账未清,她可不想再惹麻烦。
穆书愿含笑上前,唤道:“师姐,师兄。”
他竟识得每个人,言谈从容娴雅,被众人围住依旧游刃有余。
片刻后才有人注意到班枫,惊道:“班师姐?!”
众人静下来齐齐望去,几个年轻修士面露疑惑,似不识得她。
“是你用百纳塔抓流民?”
“班师姐,为何如此?”
班枫面色苍白,却目光倔强,扫过众人,道:“我说了你们会信?直接绑我回去见师尊便是,何必多问。”
这话说得恼人,众修士一听,便哄闹起来。
为首修士道:“班师姐自然需交代清楚!但当下还有要事:师姐可曾见一群木偶人经过?若能擒获,或可请师尊从轻发落。”
木偶人?
胥绾春竖起耳朵细听。
穆书愿道:“可是寸许长短,结群而行?”
修士忙答:“正是!公子见到了?”
穆书愿点头:“那是何物?”
修士道:“不瞒公子,几日前流光园有大妖作祟,当时只擒住分身,而这木偶人——才是傩面妖真身。”
班枫惊呼:“它是傩面妖真身?你们从何得知?”
修士语带讥讽:“自是师尊与空师兄审出的。班师姐另有高见?”
班枫喃喃:“他怎能这么快就摊牌?难道,今日他不曾抓新的流民,就是因为已经决心摊牌?可是为什么呢?”
胥绾春手握莫知花,感知到班枫的慌乱、疑虑与担忧,她的申冤无门、有口难辩。
众修士按照穆书愿所指方向,纷纷御剑离开。
班枫回神急道:“公子,你也去!他们不及你机敏,若有异常未必察觉!唯有你去才行!”
穆书愿点头应道:“好。班师姐别担心,书愿这就去。”
经过胥绾春时却握住她的手拉起,低声恳求:“阿春姐姐也去。”
班枫见状,铮然拔剑,直刺胥绾春,怒道:“妖女!何时了还缠着他!”
胥绾春:?
怎么又是我的锅???
她仰身贴地避开,起身便见穆书愿挡在身前:“班师姐,阿春姐姐只是孤弱女子,何须如此?”
班枫冷笑:“好啊,公子既知她是弱女子,就别带她误事!”
又朝胥绾春道:“我们仙门办案,你去做什么?缠着公子谈情说爱么?”
穆书愿挪步将她严实挡住。长睫低垂,青丝掩了神情,唇色倏地褪白,似欲言又止,隐忍痛楚。
胥绾春心道这小子在干嘛?想演义士好汉,又怕吵架吵不赢?
还得是她这个老妖女自己来。
她一把推开穆书愿,对班枫明媚一笑:“你们公子有哪点好?岂能与我比?他便是想要风月,我还不给呢。”
“你!”
对她眨眨眼:“你既说我是妖女,那我自然要去做些损害仙门的事啦。否则,岂不辜负你的期望?”
说罢转身就走,不忘两指轻点额角,抛来个张扬手势。
穆书愿望着胥绾春,面色静默,眉梢却不由自主染上笑意。
他对班枫温声道:“班师姐息怒,阿春姐姐她不是故意这样的。哦,书愿先过去了。”
快走两步,追上胥绾春。
走在她身旁,他悄悄匀息,将方才心中翻涌的、自己也不明的情绪压下去。唇瓣这才渐复薄红。
与此同时,班枫静立原处,双拳紧攥。片刻,她摊开掌心,飞出一根银针。
胥绾春只听身后风声疾来,银针直刺她后颈要穴!她急运灵力相挡,银针一偏,钉入肩胛。
胥绾春闷哼弯身。
穆书愿刚定心神,见状扶住她:“怎么了?”
胥绾春摇摇头,道:“没事。”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穆书愿有此等魅力,但莫知花的确感知到,班枫此时心中充满妒意。
她轻叹,肩胛痛楚蔓延,她静静感受,心下已明,是引魄针。入后颈可致晕眩,钻入任何部位皆具追踪之效。
想起班枫方才的惶惑疑虑,胥绾春已有打算。
她问穆书愿:“你说即便我拿你挡灾,你也无怨?”
穆书愿没想到自己放给她的话,竟还能变成回旋镖,眨着眼睛道:“自然……?”
胥绾春道:“那给我一件你的信物,也会答应吧?”
掀起穆书愿外罩的纤尘不染的轻罗衫,刚在地上围过的手,在他劲瘦的腰间摸来摸去,摸出一块玉佩。手里掂一掂,仰脸微笑着望他。
穆书愿迅速垂首,耳尖微红:“书愿整个人都是姐姐的,何况一块……”
“很好。”
胥绾春打断他,转身向班枫走去。
班枫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惊惶地站在原地。见胥绾春逼近,连连后退,一步一跌,绊倒在自己裙摆上。
她声线发颤,却强作冷厉:“你……你想做什么!”
胥绾春道:“你放心,偷袭我的事,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班枫眸露困惑,语气软下:“你……”
胥绾春半蹲下身,递出玉佩:
“你们公子的玉佩。班仙君,我知道你心中藏着真相,但师门无人信你,对么?”
班枫眼眶骤红,泪水盈眶。
胥绾春轻抚她肩:“你的针,我会留在体内。若我、你的同门、你们公子……皆被你所知的真凶所擒,班仙君可愿,持这玉佩,召集你信得过的人来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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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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