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呢喃间,生出了幽微的杀意。
过了许久,沈怜青才又轻轻勾起唇角,“我一介凡人,不管发生过什么,跟您比起来,也总不过是微若蝼蚁,哪儿有什么意思。”
“过来坐吧。”江砚白眉目如许温润,“沈宫主可知道,为何自己半分仙脉也不通么?”
修行上的绝世天才,与一点灵气也开窍不了的凡人。这二者在修仙界内,其实都是十分罕见的存在。
沈怜青对此事倒还真的有些感兴趣。
一开始她只当是自己被江砚白抽走了仙骨,所以没有法力。
然而眼下她的这副身躯分明是一具崭新的身体,缘何却也不通仙脉?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在江砚白的对面盘腿坐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只乌檀木的小茶桌,却都不看向对方,只是注视着那不断翻涌滚出的小茶炉。
面前的那盏茶已经有些凉了,茶汤上凝了一层细小浮沫,江砚白动作细致着为她重新注了一杯热茶,启声道:“你以前所在的地方,是一 个完全隔绝灵力的世界。你虽然游荡到了此处,然而也许,还在受着那个世界的影响。”
这推断是错误的。
但是他思维里的枝叶脉络,却无比清晰。
眼下这具沈念初的身躯,实则是张见素神丹碎裂的同时为她捏造出的身体,张见素以前的世界没有什么灵力修行一说,她创造出来的沈念初,自然也遵从了这样的法则。
张见素自己倒是自由自在着,从凡人变成神灵,又从凤凰变成了个小鸡。
眼下,又安然地重新变回了小女孩的模样。
“你与怀乐公主很是不同。”江砚白忽而说道,“怀乐公主的心中平和,纵然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也从来不会被怨恨与妄念而占据心志。她是一位圣人,我亦自愧弗如。”
是啊。
沈念初轻声回道:“这世上有圣人,也有我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江砚白顿了顿,淡声说道,“我应当是从未见过你,然而有时候却会觉着你很熟悉。究竟是不是你在骗我——”
他温和地看向沈念初,“沈宫主,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件事弄清楚的。”
沈念初眨了眨眼睛,她露出个荒谬的神色,“你到如今,居然还没有放弃啊?”
“真假幻相层出不穷,你又对我如此戒备,我不能够信你。”江砚白微微一哂,“虽说,我也希望你不是她。”
沈念初却是笑着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觉着我不配?”
“是你觉得我不配。”江砚白平和着了她一眼,“我的妻子,绝不会如你一般这样的看低我。”
怜青也许是心中有怨恨,但却不可以瞧不起他。
沈念初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忽而压低了声音,微微倾身靠近了江砚白,“维岳神尊,我一直很好奇,亲手杀了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江砚白杀妻证道的流言,在整个七洲四海,已沸沸扬扬着流传了几十年。
然而几乎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过此事,沈念初胆子不小,偏偏自己无知无觉着,只一味瞧着他,明目张胆看他的反应。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嫣唇抿成一线,末端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明晃晃的,几乎有些恶意的表情。
感受?
江砚白的目光从沈念初的脸上移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他用这只手,杀死过许多人。
也包括怜青。
无悲剑在他的体内轻微轰鸣着,迫不及待要生出来斩杀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冒犯者。
“你是第一个敢这么问我的人,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他复而看向了沈念初,“那一刻的感觉,实则十分美妙。比拜入仙门、比飞升成神,比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要好上数倍。”
“因为我知道,从今以后,怜青……就再不会被旁人沾染半分了。”
江砚白的声音极轻,然而落地有声,像是大片钝重的白雪花砸在人的心头,夺取着人的温度,化成一片凉水。
沈念初坐直了身子,微微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怜青这一生所有极致的欢愉、痛苦,都是我为她带来的。”
江砚白微微一笑,“从生到死,她都只属于我。”
一想到这个,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烧灼了起来,极致的痛楚之下,反而会荡出一股细微的欢愉。
沈念初只是沉默着看他。
夫妻相伴近百年,她几时见过江砚白这个样子?
并不是那些日子里,他藏得太完美。
而是因为现在的他变了。
沈念初的眼神忽而变得有怜悯。
江砚白却像是被刺了一下,“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疯了。”怜青终于喝下那口茶,舌尖萦着幽苦的茶香,“你说,我被仇恨所吞噬。而你不也是这样?”
江砚白的黑眸颤了颤,只听见沈念初很有几分恶毒的语气,继续这么说着,“我恨的是旁人,你却恨你自己。”
把那骨瓷小盏扣在了桌上,听见清脆的余声,沈念初的心情转瞬又好了起来。
她很快着站了起来,看也不看静默在原地的江砚白,步伐松快着往外头走去,声音微微微微提高:“司清小道友,你可还在啊。”
“沈宫主。”司清看了看她因为睡了大半日而略有发皱的衣衫,“你要回去呀?”
“是啊,劳烦你送我。”
两人边说边向外走着,距离拉远,她们的寒暄声变得极为幽弱,直至消逝在了夜色里。
随着她离开,那盈柔着铺满整座茶室的光芒亦是缓缓消弭,茶炉内的炭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她好像带走了这满屋的生气。
月上枝头,繁星沉沉挂了一天。怜青与司清聊了一路,再回到众修士们的居所之后,司清却敏锐发现许多不动声色望过来的目光。
虽然看不见人在哪里,但是仙士们耳目均是过人,本来就在偷偷观察着春月宫的动静,此刻见到维岳山门的弟子亲自送沈念初回来,不由得更是密切关注。
怜青自然对此无知无觉,她站在院门口,礼节性地邀请司清进来坐坐。只是句客套话,但司清想了想,却应了声好,“我去跟冯春前辈问一声好。”
一进去,春月宫人才结束一天的修行,各个脸上都有薄汗。冯春叫住了司清,“后日的问道争锋大会,江砚白可会去?”
“前辈请放心,每一届仙门大练,维岳神尊都是要亲自坐镇的。”司清的声音放低,“只是我听说,宫主昨日得罪了许多大宗门,还请你们届时万万小心。”
冯春嗤笑道,“我怕这群草包?”
司清则露出个笑意,“春月宫人俱是钟灵毓秀、万里挑一的人材,又有冯春师祖悉心教导、沈宫主无微不至的指引。想来区区论道争锋大会,自然是不要紧的。”
这话逗得冯春畅快不已,又恭维了两句,张见素蹦蹦跶跶着把司清送出院门。
小鸡一出去,便也敏锐地察觉出四面八方的眼线,她轻轻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关上门往回走,“本来今晚要睡觉,但是为了后天把这些人都打得屁滚尿流,我决定加练一晚。”
正在吃晚饭的沈怜青却顿住了,她问的是张见素,眼睛却在觑着冯春,“怀乐,你也要参与这大练?”
可是张见素,就跟江恕一样,并不曾拜入春月宫中。
当时的怜青没让江恕拜入宫门,一则是不确定她是否能掌控江恕,二则也怕将来江恕会给春月宫招致什么祸患。
毕竟这个少年天生异骨,又被她这个心怀不轨是的歹人捡走,培养成复仇工具。迟早有一天会做出惊动整个七洲四海的大事。
“当然了。”冯春眼也不抬,疑惑道:“怀乐没告诉你吗?她已经拜我为师,是春月宫的小师妹了。”
怀乐没说。
她背着手,立在院子里的一树林荫下,观赏着穿过层叠叶片的细碎月光,迎着怜青微惊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我拜入了春月宫门下,跟着师祖修行,以后应该就会一直留在春月宫里了。”
林荫下没有月光,那抹阴翳仿佛落在了怜青的眼底。
她继续揪了口馒头送进嘴里,干嚼了两下,忽而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你从维岳山门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张见素想了想,答道:“其实那天晚上你说得很对,人各有命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寻和报应。”
她慢慢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怜青对面的石凳子上,脸上还有轻松的笑,“你走以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其实想来想去,我还是最放心不下你。”
怜青暖暖望着她,“可你却要留在春月宫,往后无论我去哪里,都不能陪着我了?”
“是。”张见素双肘抵着小桌,两手拖着自己的下巴,仰头正看着她,“我没办法劝你回头,又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走向那条路。这种感觉很无力,仔细想想,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无力着,任由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发生在我面前,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所以——去他们的吧!
管不了就别管了。
张见素如今决定要好好修行,说不准她是个什么一鸣惊人的天才,比江砚白还要厉害许多,一下子就能帮沈怜青报了仇呢!
就算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起码能有一些选择的余地。
沈念初一言不发地用完了晚膳。
冯春又在院子中央的空地处抓人练功。阿洛满脸的不情愿,辰蕴正在低头请教江恕一些心法上的东西,予乐还是不声不响着瑟缩在一旁。
张见素偷吃完了一张肉饼,心满意足着拍拍手,“我也要去练剑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微风吹动,满院的蔷薇香。
耳边是她们肆意的大笑与吵闹。
这是春月宫里无比寻常的日子。
在意的人们都在身边,暂时没有什么危机与仇恨要去解决。如此月明风清的一夜,平和而安宁,仿佛还有无数个这样时光可以悠然挥霍着。
怜青趴在石桌上假寐,被风吹着,心中模糊着升起了某种甜蜜的错觉:
她的余生,似乎能一直这般宁和着度过。
可惜,生死与离散,才是命运永恒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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