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希一直等到伊利斯的呼吸变得均匀悠长才抽回自己被抓着的手腕，她帮伊利斯翻了个身，免得伊利斯睡着后呼吸不畅，然后捞起被子给伊利斯盖上，最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合同就放在伊利斯床头，等她醒来自然会看见。
凯尔希走过客厅，那盒她带回来的代餐试剂还孤零零地躺在餐厅的桌子上，她走过去拿起试剂把玩了一下，透明清澈粘稠的液体在里面骨碌碌地滚动。
伊利斯宁肯继续饿着也不肯吃这种代餐，更改配方迫在眉睫但是凯尔希毫无头绪。
和华法林也没讨论出什么可行方案，针对魅魔的味觉研究资料太少，几乎找不到可参考的方向。
但伊利斯的身体继续这样下去就很危险了，即使提卡兹体质强韧也经不住她这样作践自己。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凯尔希找到突破技术难题的方法之前，恐怕也只能硬逼着伊利斯吃代餐了。
凯尔希放下试剂，转身去了书房，抽了一本《提卡兹的演变》读了起来。
一不留神就读到了深夜，凯尔希读书太认真以至于都没听见门响。
一直到一只手从侧面轻轻敲了敲桌子，凯尔希才猛然惊觉，一转头，伊利斯苍白削瘦的脸出现在她身边。
“我醒过来想喝口水。”伊利斯解释：“看见你这边灯还亮着，还以为是你忘记关了。”
“这都几点了。”伊利斯从凯尔希手中抽走书，看了眼封面，说：“明天还要上班吧？快去睡觉。”
伊利斯一边用手指夹住凯尔希刚刚在看的那一页，一边从凯尔希桌子上抽了个书签夹在书页中间，放回书架上：“明天再看吧，嗯？”
“好。”凯尔希撑着桌子站起来，准备回去，但因为坐久了，猛然站起来有些头晕，她恍惚了一下，而伊利斯闪身过来把她扶住了，身体抵在凯尔希侧面以防止她摔倒，抬起手按揉凯尔希的太阳穴。
伊利斯刚刚睡醒，声音还有点黏黏糊糊的感觉，她就这样贴在凯尔希耳边说：“低血糖？我去给你热一点牛奶，喝了再睡。”
凯尔希心脏猛地一跳，伊利斯这个人太敏锐了，好像直觉就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想起刚刚在书上看到的内容：魅魔作为提卡兹分化的亚种之一，由于进食需要与其他物种高度绑定，因此逐渐进化出了强大的共情能力和高度的利他性，迅速理解他人的需要几乎已经写入了魅魔的本能。
本能吗？
伊利斯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和凯尔希的距离太近了，她放下手，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看凯尔希没有再头晕的迹象才完全退开。
“你想在哪喝牛奶？餐厅？还是我直接给你端到卧室？”
“给我讲讲你们的事吧，比如说你们的口味和你的挑食，魅魔都会这样吗？”凯尔希忽然说。
几分钟后，凯尔希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还有点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伊利斯哄回床上了，只记得伊利斯说要把这个当作睡前故事什么的，然后她就迷迷糊糊乖乖上床等着了。
这也算是魅魔的天赋？
没让凯尔希等多久，伊利斯就端着杯牛奶回来，塞到凯尔希手里。
温度刚刚好，牛奶温热，表面浮了层薄薄的奶膜，牛奶里还加了一点点糖。
这个人怎么把一切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的。
魅魔的利他性……
一想到书上的内容，凯尔希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她听过一些下作的人自鸣得意地享受魅魔的服务性，毫无节制地榨取魅魔的价值。现在她亲自体验到了魅魔提供的服务，连她自己都隐隐约约有了沉溺其中的感觉。
凯尔希不由得警惕起来，伊利斯是个和她一样的人，不会低她一等，更不是顺手的工具。
伊利斯对她的心理活动完全没有觉察，她等着凯尔希把牛奶喝完，收走了杯子，回来把凯尔希按倒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随后坐在她身边低声说：“你开始好奇我们了吗？”
伊利斯的眼神仿佛越过凯尔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说：“魅魔成年后的口味偏好会和幼年时摄取到的营养高度相关。”
而幼年魅魔无法像成年魅魔一样进食，那样的生命力对孩子们来说太强烈，无法承受。因此孩子们摄取的食物是身边亲人的感情，以及植物和动物成长时自然散发出的生命力。
伊利斯生于魅魔故乡的母树，由于灵气枯竭，母树已有上百年没有孕育过新生的魅魔了。
因此魅魔们纷纷赶回来参与这场久违的新生，她的生日同时也是魅魔盛大的节日。
她第一次睁开稀有的异色瞳孔，第一次注视这个自己降生的世界。
最年长的奶奶亲自为她取了名字，伊利斯，是花的名字，美丽纯洁，生命力旺盛，祝愿这个孩子能如花一般自由灿烂地生活。
向来散漫的魅魔们自发排了班，轮流照料这个孩子。
虽然魅魔也能生育，母树枯竭也并不影响魅魔种族的延续，但母树抚育的孩子毕竟意义非凡。
无限的爱被魅魔们投注给这个孩子，伊利斯就这样在甜腻的感情中长大。
她从没吃到过负面的感情，她见过魅魔们完全无私的爱，自然成年后也对其他的口味很不耐受。
这就是伊利斯挑食的理由，而其他的魅魔也一样因为童年经历，口味多种多样，甚至还有些口重的魅魔专门喜欢做恨。
“睡吧，凯尔希。”伊利斯温和地看着凯尔希，起身掩上门离开。
而她身后，凯尔希闭上眼，还思考着怎样能做出适合魅魔食用的口味调剂。
接下来的几天里，凯尔希每天都会带一盒代餐回家，而且她坚持要和伊利斯一起吃饭，如果伊利斯不吃，她也不肯吃晚饭。
每次伊利斯都委屈得好像被凯尔希欺负了似的，皱着眉头好像吃药一样捏着鼻子往嘴里倒那些液体。
不过后来，伊利斯开窍了似的，没那么抗拒代餐而是先从手机上找几个搞笑视频，看一会儿视频，然后喝掉代餐。
凯尔希出于好奇问了一下，她得到的回答是，如果在吃的时候，自己产生一点儿情绪，那就勉强能品尝出来一点点味道。
伊利斯前几天吃代餐的时候，总觉得味道苦苦的，原来是自己尝到了自己委屈的味道，她因此受到启发。
而凯尔希茅塞顿开。
如果能加入一些神经递质，使得食用者能自己产生相应的情绪，这不就是魅魔能品尝得到的口味吗？
而且也可以依据加入的不同神经递质区分不同的口味，虽然一些促使负面情绪产生的神经递质的使用存在一定的科研伦理争议，但工作可以一步一步做，只要先做出一种带有口味的代餐就算是成功。
凯尔希得到了思路，又跑回实验室没完没了地加班，伊利斯自觉吃了代餐之后，身体比之前好了一些，也没那么饿得难受了，于是每晚跑一趟学校去给凯尔希送晚饭。
她和凯尔希的关系在这几天里变得融洽和谐，也没那么刻意要和凯尔希保持距离了。
伊利斯从来不会迟到，但是今天，凯尔希做实验没注意时间，等到她肚子开始叫起来，她才意识到已经八点多了，而伊利斯还不见人影。
发消息也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凯尔希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匆匆做了收尾，对着自己的两个学生——阿米娅和路易莎交代了一下后续的工作内容，换掉白大褂就往家里赶。
虽然可能只是凯尔希过度紧张，一个自理能力完全正常人的成年人一个人在家能出什么意外？但真的从没出现过这种完全联系不上伊利斯的时候。
家里只有厨房的灯亮着，客厅则漆黑一片，凯尔希打开客厅的灯，很快地把客厅扫视一圈，没有人。
凯尔希快步走到与厨房连接的餐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她清楚地看见伊利斯倒在厨房的地上，还碰翻了碗柜，几乎都砸在她身边，她就躺在一地碎瓷片里面一动不动，甚至不知生死。
怎么会这样？前几天明明一直都好好的，难道除了营养不良之外，她身上还有别的病？
怎么没早点陪她去看医生，怎么就相信了她说自己没事。
凯尔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伊利斯身边的，理性的线好像绷断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得救她。
伊利斯的身体冷冷的，呼吸微弱，皮肤还被瓷片划伤了好几处，凯尔希不敢随便挪动伊利斯的身体，叫了救护车之后，她找出家里的小药箱，给外伤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
还好都是小伤口，没划伤什么体表的大血管，出血量也不大。
接下来的时间，凯尔希就陪着伊利斯一起坐在厨房地上，一遍遍擦拭着她身上脸上冒出的冷汗，反复想着最可怕的可能性。
好在救护车来得很快，最近的医院也就几分钟车程。
而医生检查过后，对着忐忑不安的凯尔希啧了一声。
医生说：“你们这些小年轻的，情侣吵架也分点轻重吧。”
“你女朋友是魅魔你不知道吗？这都饿了多久了，就算你不肯让她吃一点，也放她出去自己吃嘛。真弄出人命谁负责。”
“啊？”凯尔希还有点没缓过来，她喃喃地说：“可是她每天都——”在吃代餐，还是她盯着吃的。
医生抖了抖刚出来的检查报告，递到凯尔希面前：“那你自己看看，各项指标都低成什么样了，得亏是个提卡兹，要是普通人类早就死了。”
“我可警告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以虐待罪报警了。”
医生走了，而凯尔希坐在伊利斯病床边，默默地怀疑人生。
是自己的药剂出了问题？但伊利斯每次吃完之后，确实是有饱腹感产生的，难道代餐只会制造“吃饱了”的错觉，实际上并没法使魅魔从中摄取到营养物质？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放在床边的伊利斯的手机忽然嗡地一下响了。
凯尔希在带伊利斯上救护车之前，顺便看了一眼伊利斯的手机，上面除了自己刚刚打的一个未接电话之外，还有一个备注名为“月见夜”的人锲而不舍地打了五个电话，她就顺手把手机也捎上了。
这会儿伊利斯还没醒，凯尔希想着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电话，就顺手接了。
那边是个有点熟悉的男声，是伊利斯刚住进来那天，通过电话吵架的那个人。
那边劈头盖脸就问：“现在你还挺能耐了？不回消息连电话都不接了？那女人的事我们帮你挡了，但你至少得让我们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吧？我们又不会一窝蜂冲过去把你绑了弄回来。”
凯尔希打断那边的话：“抱歉，但我不是伊利斯。”
“……”那边明显卡顿了一下，接着语调更高了：“那你是谁，怎么拿到她手机的？她人呢？”
“她正暂住在我家。但她今天突然没预兆地晕倒了，你也是魅魔吗？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凯尔希尽可能条理清晰地问。
“没预兆？”那边冷笑一声，说：“按照她这种生活方式，哪天突然死了都不奇怪。你们在哪家医院，我过去接她。”
凯尔希正准备报出地址，忽地想起伊利斯那天晚上的控诉，她一下子沉下脸，说：“我知道她很久没吃东西，你接到她之后准备怎么办，还是往她——”凯尔希卡住了，她说不出太粗俗的话来。
“不然呢？”月见夜倒是听懂了，他说：“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这可是我们提卡兹的小公主，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没法回去交代。”
凯尔希原本脸色很不好看，听见这样一句话反倒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伊利斯这个人，从小被家人众星捧月地惯着，既挑剔又很需要人哄着，的确是个小公主没错。
凯尔希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尽可能缓和地说：“是这样的，我正在开发一款可以供魅魔食用的代餐药物，伊利斯是第一批志愿者，她每天都在服用，理论上来说，药物应该足够供给最低程度的生理消耗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电话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月见夜说：“你也说了，那是最低程度。”
“你见过一个饥饿濒死的人只靠着每天喝点牛奶就能健康活过来吗？我不懂什么研究，但我知道也许一个健康的人可以喝点代餐奶昔，但一个原本就虚弱的人绝对不能只吃这点东西。”
“另外，既然她信任你，和你说了些我们的事，那我就再多嘴一句。你收留她住在你家里，为她提供生活所需的东西，到底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关心，还是只是把她视为你的实验品？你关心的是她还是你的药物？”
“我们的公主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但和我们相比，她的生活环境太单纯了，反而会遮住她的眼睛。如果你只是关注你的药有没有起作用，那不如让我来接她回去，就算她不想住在我那里也好，除了我，她的家人还多得是，总会有她想去的地方的。”
凯尔希没说话，倒不是因为被月见夜问住了，而是她在想象，如果伊利斯真的走了，她会怎么样。
她前些年已经体会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了，酒吧里匆匆见过伊利斯一次之后，伊利斯就再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
那个时候甚至伊利斯都不认识她，她也没来得及问到伊利斯的联系方式。
她们当时的确不熟，知道无望也就歇了心思，但如果现在伊利斯再次不声不响地离开，她一定会很不甘心。
于是凯尔希说，她做不了伊利斯的主，但等伊利斯醒过来，她会转述月见夜的话，让伊利斯自己来决定。
月见夜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机会的话，下次见个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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