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馆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愤怒。
是觉得满腔算计落了一场空吗?
可最初捡回凌夕岚的时候,何馆主也只当他是个误入迷途的少年,从来没有指望过能因此鸡犬升天。
是害怕一心想要吃软饭的凌夕岚,就此纠缠不休吗?
可就算纠缠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凌夕岚的品性他还是看在眼里的,虽然精神状态明显很糟糕,但本质上并不是坏孩子。
他们一起搭伙过日子,总不会比何馆主自己一个人活得更差。
那又是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活生生揉碎了,如此疼痛难忍。
直至站在覆满尘埃的古朴铜镜前,透过青黄色的模糊镜面,何馆主终于得到了答案。
“原来,从始至终,我连站上棋局的资格没有……”
何馆主年近三十,五官周正。整具躯体似乎只是被造物主随手糅合在一起,未曾倾注任何偏爱或厌恶,扔进人群里毫无辨识度可言。
他的心态也如出一辙的,平凡、中庸。
直到凌夕岚的出现,打破了死水般的生活。
当凌夕岚说出那句“我想要去吃软饭”的时候,何馆主几乎是下意识想回应“不要走了,留下来,一辈子吃我的软饭。”
这太危险了。
毫无疑问,凌夕岚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太耀眼了。
即便在最失魂落魄的时刻,也难掩与生俱来的天人之姿。
自己不过是短暂包裹住蝴蝶的,平平无奇的茧,但蝴蝶终究属于阳光、鲜花、天空。
而在蝴蝶挣脱桎梏,飞向美好事物的时候,就是茧失去最后价值,走向遗忘与腐朽的结局。
如果凌夕岚当真是个拥有隐藏身份的贵族少爷倒还好说。至少他不会缺失自保的能力,关键时候还可以保自己一命,但如今这点期待也被何馆主亲手戳灭了。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凌夕岚不可能一辈子埋没在尘土间,贪得无厌的猎人早晚都会发现他的存在,将他挖走。
作为被淘汰的宿主,何馆主最好的下场也只能是默默死在角落,沦为无人问津的养料。
就在何馆主沉浸在极端自怨自怜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
“吱呀”一声,年代久远的木质门板被风轻轻推开了。
凌夕岚站在门槛处,长衫玉立,肩颈垂落的青丝在煦风中猎猎而舞。
他的半边躯体浸染着夕阳的余晖,另外半边则隐匿于门扉的幽影下。君子如玉的轮廓,竟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衣诀轻舒、宽袖微卷,仿若随时将振翅飞入长空的雪色苍鹭。
何馆主的内心还是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下,果然美貌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一个照面就能把自己的决心击得溃不成军。
尤其恢复正常后的凌夕岚,比起之前浑浑噩噩的状态,更多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韵味。
何馆主极力压抑着真实的情绪,再次发出逐客令:“回来了啊,快点去收拾东西吧。希望次日我醒来的时候不会再发现你的存在。”
凌夕岚不知道何馆主在心里反复上演了多少遍被杀人夺宝的曲目,他眉眼微弯,语气轻松而自然:
“没关系,我马上就要离开杏花村了。只不过在正式启程前,还需要进行一场道别。”
凌夕岚罕见的停顿了一瞬:“我知道,你在害怕。”
“虽然不清楚你的态度为什么在短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但我还是不打算放弃我的想法。”
“感谢这段时间来的关照,我会从你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任何遗患。”
所以,请不要觉得。
与我的相遇是一种负担。
让我们的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瞬间。
说罢,凌夕岚不再留念,翩然转身。
“等等——”
从始至终畏畏缩缩,甚至不敢直视凌夕岚的眼睛的何馆主骤然发声。
“你还没有决定好下一站的目的地吧?”
“我倒是知道一个去处,非常适合现在的你。”
——
长鸣镇的三月,春雨连绵。
骆景明撑着青色的油纸伞,只身行走在青石板砖覆盖的道路上。
他足尖绷紧、缓步前进,生怕一不留神,踩进路边蓄满污泥的水坑。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竟显出几分寥落之感。
鲜少有人愿意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出门,除非像骆景明这样,有不可推脱的要务在身。
“又是厚颜无耻的欺诳,这个月都已经第四回了。”
骆景明小发雷霆地抱怨道,浓郁深邃的怨念与温文尔雅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
“我看上去很像傻子吗?连十八岁与八十岁都分不清。”
想到那个面目可憎、满口黄牙的秃头油腻大叔,一面“深情”地唤着自己“舅舅”,一面使劲往自己身上剐蹭眼泪鼻涕,骆景明就有点淡淡的死意。
早知道在让人把那个家伙拖下去之前,偷偷补上两脚就好了。
省得而今一腔怨念无从发泄。
烦、好烦。
尤其在仰头望天的时候。
看见比骆景明此时的心情更加压抑的黑沉天幕的时候。
某一瞬间,负面情绪达到了顶峰。
真的会有人喜欢雨天吗?
骆景明对此深感质疑。
“欸?”
直到,那场始料未及的邂逅,为骆景明带来了终身难忘的答案。
细密如针的雨幕里,雪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少年似乎很享受寂静无人的时光。
神情是全然的放松。
雾蒙蒙的水汽并非让他显得狼狈,反而为他隔绝了尘世的污浊,通体澄净。
他的双臂轻轻敞开,指尖微张,并非刻意的拥抱姿态,而是带着容纳万象的坦然,仿佛要将自身的存在一并融进这绵绵春雨里。
清丽唯美的画卷,令骆景明下意识忽视了,少年并没有撑伞。
漫天彻地的雨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阻断了,悬停在少年周围,无法靠近他半分。
水珠顺着透明的屏障滚落,形成一圈目眩神迷的光晕,使得少年看起来像一个被珍藏在水晶球里的美丽人偶。
骆景明的视线,从少年纯白无垢的衣裾到线条完美的腰身,一寸寸挪移,直至聚焦到那张出尘绝艳的面容上。
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并不算他的菜。
骆景明伸长了脖子,上身前倾。
不过既然都来了,不妨……
再瞅两眼。
“扑通”。
骆景明一时不察、脚底生滑,径直一膝盖跪倒进了水坑里。
掌中的伞也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在狂风的席卷下飞驰而去。
“小心!”骆景明顾不上剧痛的身体,连声惊呼道。
伞尖破开雨幕。伞骨森然,裹挟着锐风,带着摧枯拉朽的蛮横力量,直刺少年的面门而来。
被一柄油纸伞刺杀的概率很小,但绝对不会是无。
危险将至,少年却并未侧身闪避。
缩在袖中的手,此刻悠然抬起。
指尖微动,恍若拈花。当伞尖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与烈风,即将撞上额头的刹那,他的指尖隔空一点,手腕一旋一扣。
就这样无比精准地,握住了伞柄。
失控的恶兽骤然被无形的缰绳勒住脖颈。
危机解除。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骆景明呼喊的声音还卡在嗓子里,他缓缓抬起被雨水浸湿的脸,像只呆愣的大型犬类一样,痴痴地注视着少年。
视线交汇,雷光划过。
将两人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天地。
一边飘渺若仙,一边卑微如尘。
一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一边狼狈不堪地仰望。
就在骆景明因为躯体的痛苦与精神的羞耻,险些当场晕过去的时候。
淡青色的天空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我的名字是凌夕岚。”
“凌于云雾,沉入夕暮,愿身为岚。”
“你叫什么名字?”
凌夕岚半蹲在潮湿的地面上,将伞面倾斜,遮在了骆景明的头顶。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像是被倾倒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力,浮现出明媚活泼的神采。
“骆景明。”
好奇怪。
明明意识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逝,骆景明依旧本能地回答了凌夕岚的问题。
就好像,能换来他的一个回眸、一次展颜,自己就此死掉的话,也没有关系。
——
“景明兄、景明兄……”
凌夕岚的声音,隔着朦胧的感官,忽远忽近:
“景明兄,你没事吧?”
骆景明还没有忘记先前的窘状,暂时不太想搭理凌夕岚。
他这次不会再被凌夕岚迷惑了。
绝对不会。
“春荷姐,景明兄已经恢复意识了。只是似乎暂时没有与您沟通的想法,您不要介怀。”
骆景明当场鲤鱼打挺、原地复活。
“姐,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骆景明试图掀开被子,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感受到了一阵未知的凉意。
“凌夕岚,你对我做了什么?!”
此时的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慌忙重新裹紧被子,朝凌夕岚怒目而视。
凌夕岚似乎被他吓到了,纤密的睫羽微微垂落,带着一种天然的无辜感。
但很快,他的唇角再度牵起一抹笑意,真挚温暖,仿佛能融化所有的坚冰:
“你的衣物全都湿透了,继续穿在身上的话会生病的,所以我帮你把它们脱了下来。”
凌夕岚的语气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剥掉了层水果皮一样理所当然。
“那我换下来的衣服去哪里了?”
“不小心撕坏了。”
真相是凌夕岚根本懒得磨磨蹭蹭地帮他褪下衣物,干脆另辟蹊径。一记风刃将脆弱的布料完全碾碎。
骆景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他的姐姐骆春荷低声打断了:“住口,景明!凌公子可是于你有相救之恩,你怎么可以如此斤斤计较?”
骆景明揉了揉眉心:“说起这个,他究竟是怎么把我送回家里来的?”
……
还不如不问。
难怪凌夕岚一定要问清楚他的名字。
原来在骆景明昏迷之后,凌夕岚一边游刃有余的提着他的后颈,一边步履轻盈、走街串巷。
发出的呼喊自带回声效果,不绝于耳:
“骆景明,骆景明,骆景明的家人在哪里?”
“骆景明,骆景明,骆景明的身体瘫如泥。”
“骆景明,骆景明,骆景明的灵魂在哭泣。”
就这样反复吟诵,直到终于吸引了骆春荷的关注,骆景明才得以顺利回家。
骆景明没有想过外表仙气飘飘的凌夕岚居然这么接地气。
不,何止接地气,简直快接到地府里去了。
#如何连夜离开这座小镇?#
骆景明一时气急攻心,两眼翻白,竟再次昏迷了过去。
【[青心]小彩蛋[紫心]】
关于凌夕岚的名字。
遮住中间的“夕”。
刚好是凌岚(铃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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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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