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边境的夜雾里,总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香。
起初只是巡逻兵偶尔打盹,醒来时浑身冷汗,说梦见被狼群啃得只剩骨头。守将以为是连日戍边太过疲惫,只下令轮岗时多备些浓茶。直到三日前,左翼军营整营士兵瘫倒在帐篷里,连炊房劈柴的伙夫都握着斧头昏睡过去,中军帐才惊觉不对劲。
斥候从雾里拖回个半昏迷的妖物——那东西长着蝶翼般的薄翅,翅膀上的磷粉在火把下泛着诡异的银光,被长矛刺穿腹部时,竟发出孩童般咯咯的笑:“西境的大人说,祁国人的心最软,梦里藏着的刀子也最利……”
话音未落,整座军营突然陷入死寂。
副将林缚猛地转头,看见身侧的亲卫直挺挺倒下去,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
他想拔刀,四肢却重得像灌了铅,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雾霭,那些甜香顺着鼻腔往脑子里钻,眼前的帐篷顶渐渐扭曲成小时候见过的溺水潭——他那双胞胎弟弟就是在那里没的,此刻水面下似乎有只手正扯着他的脚踝往下拖。
“不能睡!”林缚咬碎舌尖,血腥味冲散了些许困意。他踉跄着撞出帐篷,月光下的营地像座被遗弃的坟场,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人在哭,有人在嘶吼,更多人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拼命。
雾里传来翅膀扇动的轻响,无数蝶翼妖物正从西境方向涌来,它们翅膀扇动的频率恰好合着人的心跳,磷粉落在昏睡者脸上,那些梦魇便愈发狰狞。
更远处的黑暗里,隐约能看见西境骑兵的轮廓,他们裹着黑色的甲胄,静立如雕塑,显然在等祁**队彻底崩溃。
林缚扶着旗杆站稳,看见自己的副将正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嘴里反复念叨:“别杀我娘……我把军粮给你们……”那是副将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当年他为了保住病重的母亲,曾私藏过一批赈灾粮。
原来如此。林缚的心沉了下去。西境的人最懂利用人心,他们找来这些以恐惧为食的妖物,不是要杀人,是要把每个人心底最不敢触碰的噩梦挖出来,让他们在梦里耗尽所有力气。
风突然转向,带着甜香的雾往中军帐飘来。林缚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雾里,还是当年被诬陷通敌时的模样,囚服上的血渍清晰可见,正冷冷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救我?”
喉头一阵发紧,林缚几乎要跪下去。但他瞥见地上昏睡的士兵,想起祁国腹地的万家灯火,突然将刀柄狠狠砸在自己额头上。
“我爹是忠臣!”他吼得声嘶力竭,声音在死寂的营地里炸开,“你们这些妖物,西境的杂碎,都给我滚!”
额头的血混着冷汗流下,他挥刀劈开迎面扑来的蝶翼妖物,磷粉溅在刀刃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远处的西境骑兵似乎动了一下,雾里的甜香更浓了,可林缚突然发现,有几个离他最近的士兵,手指正在微微颤动。
也许恐惧能困住人,但比恐惧更重的,是肩上的甲胄,是身后的家国。
林缚提刀往妖物最密集的地方冲去,每一步都踩在士兵的梦魇之上。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但只要能多撑一刻,或许就有人能从噩梦里挣扎着醒来。
夜雾深处,西境的将领看着那个孤身浴血的身影,忽然皱起了眉。他以为祁国人的噩梦足够摧毁他们,却忘了,有些噩梦淬过火,会变成比钢铁更硬的骨头。
林缚的吼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死寂的营地里荡开层层涟漪。
离他最近的那个伙夫,手里的斧头突然哐当落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梦见的是被自己失手推下山崖的兄长,此刻正有血从崖顶滴下来,落在他脸上——可伙夫猛地睁开眼,看见的是林缚挥刀劈开妖物的背影,那背影让他想起兄长当年护着他挡狼群的模样。
“□□娘的妖东西!”伙夫抄起地上的扁担,红着眼往蝶翼妖物堆里砸去。扁担带着风声抽中妖物的翅膀,磷粉簌簌落下,竟在他手臂上烧出几个燎泡,可他像是毫无知觉,只顾着把那些扇动翅膀的东西往死里打。
这一声怒骂像道惊雷,劈开了更浓的雾。
蜷缩在地上念叨“别杀我娘”的副将,忽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是林缚刚才溅在他脸上的血。血珠渗进他眼角,梦里那些抢粮的乱兵突然变成了西境骑兵的模样,他母亲的哭声里混进了林缚的吼声。副将猛地撑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娘早走了!要杀便冲老子来!”
他踉跄着抓住身边的长矛,矛头擦过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有个士兵被这声音惊醒,看见副将背上爬着只蝶翼妖物,正往他耳眼里钻磷粉,想也没想就挥刀砍了过去。
惊醒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梦见自己阵前怯战,醒来时却看见同窗的尸体就在脚边,当年没能救下的人,此刻绝不能再让妖物糟践;有人梦见家乡被洪水淹没,醒来时摸着胸前母亲缝的平安符,突然想起自己守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洪水般的敌人冲进家门。
他们的甲胄还带着冷汗的湿意,眼底还残留着噩梦的惊惧,可手里的兵器握得比任何时候都紧。蝶翼妖物的磷粉落在他们身上,烧出点点焦痕,却再难织出完整的梦魇——当一群人并肩站着时,心里的恐惧会被劈开,露出底下互相支撑的骨头。
西境的将领脸色沉了下去。他身边的亲卫低声请示:“将军,要不要下令冲锋?”
“再等等。”将领盯着那些从地上爬起来的祁国士兵,他们的阵型歪歪扭扭,有的人还在咳嗽,有的人手臂在发抖,可他们往前挪动的脚步,竟比最整齐的军阵还要让人心里发紧。
林缚已经杀到了雾最浓的地方,刀刃上的磷粉积了厚厚一层,泛着黑紫色的光。他能感觉到甜香正往骨头缝里钻,父亲的脸又在眼前晃,可这次,父亲的眼神里没有了冰冷,倒像是在说“站直了”。
“站直了!”他又吼了一声,这次不是吼给妖物听,是吼给身边那些互相搀扶的士兵听。
有个年轻的小兵被妖物的磷粉扫中脸颊,疼得眼泪直流,却死死拽着林缚的衣角:“校尉……我、我刚才梦见自己当逃兵了……”
“现在醒了,就不是逃兵。”林缚挥刀替他挡开一只妖物,“记着这疼,比梦里的窝囊强。”
小兵狠狠点头,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短刀。
远处的西境骑兵开始躁动,他们能闻到风中渐渐淡下去的甜香——那些以恐惧为食的妖物,似乎在害怕这些从噩梦里爬出来的人。有几只蝶翼妖物试图往回飞,却被西境将领身边的黑袍人抬手吸了过去,化作一缕青烟。
“撤。”西境将领突然调转马头,声音冷得像冰,“这些祁国人,梦里的骨头比醒着的还硬。”
黑袍人没动,看着那些浴血的身影在雾里渐渐凝聚成阵,忽然轻笑一声:“骨头硬,是因为心里有东西撑着。下次,咱们挖掉他们心里那东西便是。”
雾开始散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林缚拄着刀站在营地中央,看着身边东倒西歪却眼神清明的士兵,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咳出了血。副将递过来一块干粮,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嚼得咯吱响:“刚才梦见私藏军粮那事……校尉可别记在心里。”
“记着。”林缚接过干粮,也狠狠咬了一口,“记着你梦里护着娘,醒了护着国。”
朝阳刺破云层时,有士兵发现,那些被劈开的蝶翼妖物残骸,在阳光下化成了透明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只有地上那些焦黑的痕迹,还有每个人身上或深或浅的燎泡,在提醒他们昨夜那场在噩梦里厮杀的仗。
林缚望着西境的方向,摸了摸额头还在发烫的伤口。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西境和妖物既然敢用这种阴招,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亲眼看见,当一群人把各自的噩梦摊开在太阳底下,那些曾以为会摧毁自己的恐惧,原来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磷粉。
而能照亮黑暗的,从来都不只是太阳,还有人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
[药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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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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