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拉着徐菘蓝穿过熙攘街市,来到一处香火鼎盛的古观。观前银杏参天,香客如织,果然如少年所说,是金陵香火最盛之处。
"就是这里!"白芨兴奋地指着观内,"听说吕祖当年在此显圣,留下不少诗句呢!"
徐菘蓝整了整新衣的袖口,尚未适应这身不像平常的装束。白芨却已挤到碑林前,踮着脚辨认石刻。
"这字写得龙飞凤舞的,道长快来看写的什么?"
徐菘蓝近前细看,轻声念道。"'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这是吕祖的《绝句》。"
"青蛇?"白芨睁大眼睛,"是白娘子那样的蛇妖吗?"
徐菘蓝忍俊不禁。"非也。青蛇指剑,仙家以剑喻道,斩断烦恼。"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指向另一处。"那这首呢?"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徐菘蓝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说的是吕祖三醉岳阳,超然物外之境。"
白芨忽然扯他衣袖。"道长也作首诗吧!就写咱们今天一起来看碑!"
徐菘蓝微微一怔。他平日只作偈语,从未写过风月诗句。
"贫道不善此道。"
"试试嘛!"少年眼巴巴望着他,"就用吕祖的诗韵!"
徐菘蓝推辞不过,抬眼望见银杏叶落如蝶,忽然心念微动。
"金尘拂衣袂,银铃入云衢。"
白芨拍手笑道。"好呀!写到我啦!下一句呢?"
徐菘蓝望着少年映着日光的笑颜,脱口而出。
"莫问长生事,心期自可趋。"
话出口才觉不妥,这"心期"二字未免太过暧昧。却见白芨已经蹦跳着跑到香案前。"道长快来看!这儿有签筒,咱们求支签吧!"
求签人多,挤挤挨挨。白芨怕走散,自然地握住徐菘蓝的手。温热触感自掌心传来,徐菘蓝一时忘了抽回。
签筒摇响,一支竹签落地。白芨抢着拾起,却蹙了眉。"这上头写的什么?看不懂呀!"
徐菘蓝接过竹签,轻声解读。"'白云归岫处,明月照人来'是支上签。"
"什么意思?"少年凑近来看,发丝擦过他下颌。
徐菘蓝屏息片刻。"是说缘如云聚,终得圆满。"
白芨欢喜地收起竹签,又拉他去偏殿听讲经。老道长正在说《道德经》,白芨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竟歪在徐菘蓝肩上。
青丝散落肩头,皂角清香萦绕鼻尖。徐菘蓝浑身僵硬,却不敢动弹。经声琅琅中,他只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讲经结束,白芨揉着眼醒来。"哎呀,我又睡着了!道长怎么不叫醒我?"
徐菘蓝垂眸整理被压皱的衣袖。"无妨。"
午后他们行至秦淮河边。画舫如织,笙歌隐隐。白芨趴在石栏上看游船,忽然轻声问。"道长以后都会在金陵吗?"
徐菘蓝捻着拂尘。"待宣讲完毕,便要回山。"
"哦"少年踢着石子,"那我想听故事了,去找谁呢?"
徐菘蓝沉默片刻,忽然道。"贫道可教你认字。日后你便能自己读经书故事。"
白芨眼睛一亮。"真的?那现在就开始!"
于是二人坐在柳荫下,徐菘蓝折枝为笔,在沙地上写字。教到"缘"字时,白芨忽然问。"就像我们这样的缘分吗?"
徐菘蓝笔尖一顿。抬眼见少年笑得狡黠,分明是故意打趣,耳根却不由自主烧起来。
"万物皆有其缘。"他勉强维持声音平稳,"或深或浅,皆是造化。"
白芨学着他的语气。"那'心期自可趋',也是造化吗?"
徐菘蓝蓦然起身,拂尘扫乱一地字迹。"时辰不早,该回了。"
夕阳西下,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暮色渐合,天边铺陈着绛紫与橙红的霞光。徐菘蓝送白芨回到他那位于城东的宅邸。与知府衙门的威严肃穆不同,白府门庭开阔,粉墙黛瓦,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一丝闲适。
“到啦!”白芨笑着指向那两尊憨态可掬的石狮子,“瞧,我家的狮子都没知府门口的凶!”
徐菘蓝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气派的门楣,心中对白芨的家世背景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白芨却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衣袖就往里走。“道长既来了,也进来坐坐嘛!我院子里有刚开的晚玉兰,香得很!”
徐菘蓝本想告辞,话未出口,已被少年兴冲冲地引着,穿过垂花门,步入内院。院内果然别有洞天,曲径通幽,花木扶疏,远比外头看着更为深邃阔朗。
“这边这边!”白芨引着他沿一条抄手游廊向深处走去。廊外假山玲珑,池水潋滟,映着将晚的天光。
游廊曲折,两侧悬着灯笼尚未点亮,光线略显昏暗。廊边靠墙设着一排低矮的红木栏杆,其上错落摆放着一些盆景与赏石,俨然将此处也妆点成一道小景。
正当徐菘蓝随着白芨经过一处廊柱时,他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栏杆一角——那里,在许多精心打理的花草奇石之间,不甚起眼地搁着一面铜镜。
镜身样式极为古朴,边缘环绕着模糊难辨的缠枝纹样,镜面蒙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灰尘,甚至边缘处还沾着些许蛛网,显然已被遗忘了许久岁月,只当作一件普通的旧物摆设,与其他精心陈列的物件格格不入。
就在这一刹那!
徐菘蓝怀中贴身藏着的青铜罗盘,猛地、极其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的感应,远比上次在喧闹市集中那微弱如蝶翼的触动要明确得多!那感觉冰凉而突兀,像是一根无形的弦被猛地拨动,震得他心口一悸。
他脚步霎时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那紧贴着罗盘的肌肤,所有的感官在瞬间绷紧、放大。
白芨浑然未觉,仍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才奇怪地回过头来。“道长?”
徐菘蓝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以及立刻上前仔细探查的冲动。他极慢地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转开凝注在古镜上的视线,面上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只以目光示意那镜子,声音尽可能平稳地问道。“这面镜子…样式倒是古拙。”
白芨顺着他的目光瞥去,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甚至还用脚尖随意点了点那方向。“这个啊?老古董了,我奶奶那会儿就在了,说不定更早。摆这儿不知多少年啦,照人都照不清,丑得很,我娘早就想扔了,又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好动,就这么摆着积灰呗。”
少年语气轻快,带着一丝对老旧物件的嫌弃,全然不曾上心。徐菘蓝的心却重重一沉。
祖传古物…蒙尘已久…置于廊下…
他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感受到那罗盘在短暂的异动后已重归沉寂,仿佛刚才那一下清晰的撞击只是他的幻觉。但他知道不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面古镜,它静默地躺在角落灰尘中,黯淡无光,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然而他心中已如投石入湖,疑窦与惊澜层层荡开。
这看似平凡的世家府邸,这天真烂漫的少年,还有这面被遗弃在走廊角落的“祖传旧镜”…它们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关联?
“走呀道长,”白芨见他仍伫立不动,又返回来扯他袖子,“我的房间和晚玉兰在前头呢,再不去天都黑透啦!”
徐菘蓝收回目光,压下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缓步跟上少年轻快的步伐。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廊下的阴影变得浓重。那面蒙尘的古镜静静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但徐菘蓝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方才那一下罗盘的清晰颤动,绝非偶然。他原本因情愫暗生而略显纷乱的心绪,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紧迫的探究欲所覆盖。
白云或可归岫,明月终会照人。
而镜中真相,似乎已悄然揭开了一角。
等二人分别时,白芨忽然从袖中掏出那支竹签。
"这个送给道长!"他眼睛亮得惊人,"等道长教会我认全上面的字,我就去山上找您!"
在回客栈的时候,徐菘蓝握着犹带体温的竹签。
白云归岫处,明月照人来。
他忽然想起今日未说完的诗句。若真要续完,或许是
金尘拂衣袂,银铃入云衢。
莫问长生事,心期自可趋。
但得清风伴,何须觅玉壶。
暮鼓声中,徐菘蓝将竹签小心收入怀中。素白袍角拂过青石阶,恍若真携了一袖清风而归。
而心期二字,已如春蚕吐丝,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悄悄缠绕成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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