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天樞院的藏書閣頂上，緘正襟危坐，懷裡抱著一本厚重的青銅古籍。月光如水銀瀉地，映得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年輕面孔有些蒼白。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滲出幾滴生理性的淚水。今夜的星辰軌跡一如既往的無聊，數了三千七百二十一顆，和他昨晚記錄的一模一樣，毫無新意。
他的職責是記錄，僅此而已。天道給予他看透一切真實的眼睛，卻鎖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腳下這座仙家書院的院長，正偷偷用禁術延壽；也知道那位被譽為劍道天才的大師兄，昨夜又躲在被窩裡哭著想家。這些都是真實，是歷史的一部分，他只需要默默看著，然後在腦中歸檔。干預，是禁忌。
忽然，他眉頭一蹙，目光穿透層層殿宇，落在東南角的煉丹房。那裡，被譽為仙門第一丹師的玄塵長老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枚通體赤紅的丹藥放入玉瓶。成了，九轉還陽丹，能救活死人的聖藥。緘在腦中記下一筆：庚子年七月十五，玄塵煉成九轉還陽丹，將用以救治垂死的掌門。這是既定的歷史，是他早已“看見”的未來。
然而，就在丹藥入瓶的下一息，緘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看見”了一絲極細微的、本不該存在的黑氣，如同遊蛇般纏上了玉瓶。緊接著，一幕全新的“未來”畫面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三日後，掌門服下丹藥，非但沒有痊癒，反而當場化作一灘黑水，神魂俱滅。而玄塵長老，則會被盛怒的眾人當場格殺，罪名是“謀害掌門”。一個巨大的陰謀，一個被篡改的未來。
緘猛地站起身，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知道，但不能說，天道的警告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冰冷刺骨。他看了一眼煉丹房的方向，玄塵長老正滿臉喜悅地收起玉瓶，對自己的死期一無所知。他又看了一眼夜空，那顆代表掌門命數的星辰，光芒正在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黯淡下去。時間不多了。緘深吸一口氣，從書閣頂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融入陰影之中。他必須做點什麼，即使他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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緘在陰影中穿行，無聲無息，像一縷被遺忘的夜風。他的腦子裡，那幕掌門化為黑水的畫面還在反覆衝擊著他，帶來一種生理性的噁心感。他知道，那黑氣不是普通的毒，而是一種極為陰損的咒術，名為“化血神咒”，一旦入口，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他必須阻止玄塵長老獻丹。
可怎麼阻止？衝上去打翻玉瓶？不行，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之輩，會被護丹的禁制彈飛，還會被當成瘋子抓起來。給玄塵寫字？更不行，天道的懲罰可不是開玩笑的，上一次他試圖寫下“明日有雨”，結果手腕抽筋了三天三夜。
緘的腳步停在了一處假山後，恰好能看到煉丹房的門口。玄塵長老正滿面紅光地走出來，顯然還沉浸在煉成神丹的巨大喜悅中。他要去掌門靜修的“問心堂”，緘從他的腳步朝向和內心那股子“邀功”的雀躍情緒中，瞬間讀懂了一切。
時間緊迫，必須在去問心堂的路上攔下他！
緘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看來，只能用那招了——那套他自己鑽研出來，被天道默許的、在規則邊緣反覆橫跳的“行為藝術”。
他繞到玄塵長老的必經之路上，一處栽滿珍稀靈草的藥圃旁。算準玄塵走近的時機，緘猛地從拐角衝了出去，腳下“不慎”一滑，以一個極其誇張的姿勢，直挺挺地朝著藥圃裡最名貴的那株“千年血玉參”撲了過去。
“小心！”玄塵長老果然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揮袖甩出一道柔勁，想要將緘推開。
成了！緘心中一喜。他要的就是這個“接觸”。在身體被柔勁托起的瞬間，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懷中那本厚重的青銅古籍，朝著玄塵捧著玉瓶的手，“不經意”地撞了過去。
“哐當——”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玄塵長老只覺得手腕一麻，那盛放著九轉還陽丹的玉瓶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
玄塵的臉色瞬間煞白。
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成了嗎？只要玉瓶摔碎，丹藥沾了地氣，藥性大損，至少能拖延幾天！
然而，就在玉瓶即將落地的瞬間，一道快如閃電的倩影從天而降。那人身姿輕靈，手持一把摺扇，在空中一個不可思議的轉身，用扇骨輕輕一托，穩穩地將玉瓶接在了手中。
來人一襲淡紫色長裙，身段婀娜，正是天機閣的少主，伶舟。她此番是來天樞院做一筆情報交易的，沒想到撞上這麼一齣。
她看了一眼懷中完好無損的玉瓶，又看了一眼從地上爬起來，滿身泥土，正一臉震驚和絕望的少年，最後看了一眼臉色由白轉青的玄塵長老。
伶舟的腦子飛速運轉起來。
“玄塵長老，”她笑吟吟地開口，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您這是……在試探門派的應急能力嗎？這位小兄弟的反應很 快嘛，知道用身體護住血玉參，還懂得用聲東擊西之法，測試您護丹的決心。”
玄塵長老一愣，什麼跟什麼？
緘也愣住了，滿腦子都是：完了，全完了。
伶舟卻自顧自地繼續分析，手中的摺扇“唰”地一下展開，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這位小兄弟，看似魯莽，實則不然。他先是撲向價值連城的血玉參，逼您出手相救，此為‘圍魏救趙’。再借您救他之力，撞飛您手中的丹瓶，此為‘借力打力’。最後，丹瓶飛出的軌跡，不偏不倚，正好是整個天樞院防禦最薄弱的方位，若非我恰好路過，此丹必然落地。他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您——”
伶舟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能輕易被撞飛的丹藥，守不住；能輕易被毀掉的希望，是虛妄。長老，您這丹，有問題啊。”
話音剛落，玄塵長老渾身一震，驚疑不定地看著伶舟，又看了看一臉呆滯的緘。
而緘，此刻正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伶舟。他那雙能看透歷史真實的眼睛，第一次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看到了一種名為“知己”的光芒。他那顆因為計劃失敗而沉入谷底的心，又被伶舟這番驚世駭俗的“腦補”給硬生生拽了回來。
他……他說的對啊！我就是這個意思！緘在內心吶喊，隨後，他對著伶舟，用盡畢生的力氣，重重地點了點頭。
玄塵長老被伶舟一番話說得心頭劇震。他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又是煉丹大家，經伶舟這麼一點，再回想剛才那詭異的撞擊，心中頓時疑竇叢生。他下意識地看向緘，只見那啞巴少年正對著伶舟，頭點得像雞啄米，眼神裡全是“你說得對極了”的激動。
“有……有問題？”玄塵的聲音有些乾澀，他接過伶舟遞回的玉瓶，眼神複雜，“伶舟少主，此話何解？這九轉還陽丹乃老夫畢生心血所煉，絕無差池。”
伶舟輕笑一聲，摺扇輕搖，目光卻瞥向緘，像是在尋求下一步的“指示”。
緘急得不行。他知道問題在哪，那絲“化血神咒”極為隱秘，非特定手法不能察覺。他該怎麼告訴他們？他總不能衝上去表演一個“七竅流血化為黑水”吧？
情急之下，緘的目光掃過四周，最後定格在藥圃旁用來澆灌的木桶上。有了！
他快步走到木桶邊，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他便伸出食指，蘸了蘸桶裡冰涼的清水。然後，他走到一塊乾淨的青石板前，蹲下身，開始用濕漉漉的手指在上面畫畫。
他畫得很急，線條簡陋得像孩童塗鴉。他先畫了一個圓圈，代表丹藥。然後，他在圓圈裡畫了一條扭曲的、像小蛇一樣的線條。
玄塵長老湊過去一看，眉頭緊鎖：“這是……丹紋？不像啊，老夫的丹藥丹紋圓潤，並非如此。”
伶舟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腦子已經開始高速運轉。
緘見他們沒懂，急了。他擦掉塗鴉，又重新畫了起來。這次，他先畫了一個火柴人，代表“人”。然後，他畫了那個圓圈，從火柴人的嘴巴裡進去。下一幅畫面，火柴人整個身體都變成了黑色，並且“融化”成了一灘墨跡。
畫面極其簡陋，甚至有些滑稽，但那種“融化”的意境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玄塵長老看得眼皮直跳，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祥。
“我明白了！”伶舟的摺扇“啪”地一合，語氣篤定，彷彿洞悉了天機，“緘先生不是在畫丹紋，他是在演示！他在告訴我們，這枚丹藥的內部，潛藏著一種如同‘蛇’一般陰狠歹毒的‘東西’。人一旦服下，就會像這墨跡一樣，從內到外，徹底消融！”
她頓了頓，看向臉色愈發蒼白的玄塵，一字一句道：“這不是救命的丹，這是化人於無形的‘咒丹’！”
“咒丹？！”玄塵長老失聲驚呼，手一抖，差點又把玉瓶扔了。他死死盯著緘，眼神裡充滿了震驚與懷疑。
緘見伶舟再次完美“翻譯”了自己的意圖，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他對著伶舟，雙手豎起了大拇指，臉上滿是“英雄所見略同”的狂熱表情。
伶舟回以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她太享受這種感覺了！解讀這位神秘莫測的“緘先生”的行為，就像破解世間最頂級的謎題，每一次成功都讓她智商上的優越感爆棚。她覺得自己不是在腦補，而是在與一位智者進行靈魂層面的交流。
“可……可這怎麼可能？”玄塵長老喃喃自語，他還是不願相信自己的心血結晶會是害人的毒物，“老夫煉丹時，丹爐周圍布下三百六十道警戒陣法，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降頭？”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下咒的人是誰？
緘知道。在他“看見”的未來畫面中，有一個一閃而過的細節——在玄塵長老將丹藥裝瓶時，他腰間掛著的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曾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黑光。那黑氣，正是從玉佩中滲出，纏上丹藥的。
下咒的不是外人，而是玄塵自己！或者說，是那塊玉佩！
緘立刻開始了他的新一輪表演。他走到玄塵長老面前，先是指了指玄塵，又指了指他自己，然後雙手環抱在胸前，做了一個“自己抱自己”的動作。
玄塵：“？？？”（這啞巴是說……讓我抱抱他？）
伶舟的眉頭微微蹙起，這次的謎題似乎有些難度。自己……抱自己？
緘見狀，又換了個方式。他指了指玄塵，然後又指了指玄塵腰間的那塊黑色玉佩。接著，他伸出兩根手指，做了一個走路的姿勢，表示“一直在一起”。最後，他做了一個從玉佩裡“冒出黑氣”的動作，手舞足蹈，極盡誇張。
玄塵長老被他這套動作搞得頭暈眼花，只覺得這啞巴怕是真的瘋了。
然而，伶舟的眼睛卻驟然亮了起來。她捕捉到了關鍵詞：玄塵，玉佩，一直在一起，冒出黑氣。
“是自家人！”伶舟脫口而出，語氣斬釘截鐵，“緘先生的意思是，問題不出在外部，而是出在長老您自己身上！是您身邊的‘自己人’，或者說，是您身上某件‘貼身’的物品，有問題！”
她的目光，如同一道利劍，瞬間鎖定了玄塵腰間的那塊黑色玉佩。
“長老，就是它！”
玄塵長老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摸向了那塊玉佩。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真正的駭然之色。
因為那塊玉佩，是三日前，他最信任的、掌管著門派刑罰的戒律長老，親手贈予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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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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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啞巴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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