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最終被擺在了天機閣一處清靜的水榭之中。
桌上只有三道菜,一道清炒靈蔬,一道玉髓羹,以及最中間那盤由緘親手“烹調”的、此刻正散發著異香的松紋菇燴錦雞。沒有僕從,沒有長老,只有伶問、伶舟父女,以及緘三人。
水榭外,月色如水,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出點點星光。氣氛靜謐得有些不同尋常。
伶問坐在主位,目光在那盤錦雞上停留了許久。他能感覺到,這道菜中蘊含的靈氣溫潤平和,對他初癒的神魂大有裨益,但更讓他捉摸不透的,是做這道菜的人。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對面的緘。少年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只是安靜地坐著,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執棋人先生,”伶問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此番大恩,伶某無以為報。這道菜……實在是讓老夫汗顏。”
緘沒有反應,似乎沒聽懂這句客套。
伶舟則在一旁輕笑著為父親布菜,夾了一塊雞肉放入他的碗中,說道:“父親,執棋人的意思是,養好身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伶問點了點頭,拿起玉箸,夾起那塊雞肉,緩緩送入口中。
肉一入口,並未立刻化開,而是釋放出一股極其醇厚的鮮香,那香味順著喉嚨一路向下,化作一股暖流,瞬間散入四肢百骸。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神魂中那些因“寂滅之種”而留下的暗傷,正在被這股暖流溫和地撫平、修復。
“好……好功夫!”伶問眼中精光一閃,忍不住讚歎道。這已非凡間烹煮之術,而是近乎大道的煉養之法。
他心中愈發確定,眼前這個少年,絕非池中之物。再聯想到庖廚中看到的那一幕,他看向自己女兒的眼神,便又多了幾分深意。
伶舟似乎並未察覺父親的目光,她只是專心地為緘也夾了一塊,輕聲道:“執棋人,您也嚐嚐。”
緘這一次沒有拒絕。他學著伶問的樣子,用並不熟練的姿勢拿起玉箸,夾起那塊雞肉,小口地吃了起來。
這是他億萬年的史官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進食”。
他的味覺系統在瞬間被激活,無數關於‘滋味’的本源篆文湧入他的識海。鹹、鮮、菌菇的醇厚……錦雞的細嫩……這份源自舌尖的鮮活之感,遠比任何冰冷的古史卷宗都來得更真切、更觸手可及。
他的眉頭,極其細微地挑動了一下。
這個細節,沒有逃過伶舟的眼睛。她覺得有趣,又為他夾了一箸清炒的靈蔬。
緘看了一眼那青翠的蔬菜,又看了看伶舟,猶豫了一下,還是吃了下去。
清脆、甘甜的口感,與之前的醇厚鮮香截然不同。
就在這時,緘忽然放下了玉箸。
他拿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面前的空杯,倒了七分滿。
然後,他又拿起伶舟面前的茶杯,也為她添滿了茶水。
做完這一切,他將酒杯與茶杯,並排放在了一起。酒色清冽,茶色碧綠,涇渭分明。
伶問看著他的動作,有些不解。
伶舟的心頭卻是微微一動。
緘伸出一根手指,在酒杯旁,輕輕敲擊了一下。
隨後,他又用同一根手指,在茶杯旁,極其輕柔地、若有若無地,觸碰了一下。
一個重,一個輕。一個是“局”,一個是“餌”。
接著,他做了一個讓伶問都有些詫異的動作。
他將那杯代表著“局”的酒,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推到了那盤作為“陷阱”的錦雞旁邊。
然後,他將那杯代表著“餌”的茶,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從桌子的邊緣,推離了桌面。
茶杯懸浮在了半空,距離桌沿僅有分毫之差,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掉進下方的湖水之中。
“執棋人先生,這是……”伶問皺起了眉頭。
伶舟的呼吸卻在這一刻屏住了。
她懂了。
她看著桌上那杯安然不動的酒,又看了看懸在桌外那杯危險的茶,一個大膽而又縝密的計劃,瞬間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
“父親,”伶舟的聲音平靜,但眼底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執棋人的意思是——”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她伸手指著桌上的酒杯和菜餚:“‘陷阱’,就設在天機閣。我們要大張旗鼓,做出全力防衛的姿態,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準備在這裡,與敵人決一死戰。這是‘明修棧道’。”
接著,她指向那杯懸浮在外的茶杯,聲音壓低了幾分:“而真正的‘魚餌’,也就是您,卻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悄然離開天機閣,去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這是‘暗度陳倉’。”
伶問的瞳孔驟然一縮:“離開天機閣?去哪裡?”
伶舟還未回答,緘又有了新的動作。
他伸出手,蘸了一點茶水,在桌面上畫了三個東西。
第一個,是一柄劍的輪廓。
第二個,是一個茅廁的簡筆畫。
第三個,是一個歪歪扭扭的“三”字。
伶問看得滿頭霧水,這是何物?
伶舟看到那熟悉的“茅廁”圖案,卻是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波流轉,讓一旁的月色都黯淡了幾分。
她強忍笑意,對父親解釋道:“執棋人給您找了一個‘護衛’,或者說……一個能完美隱藏您行蹤的‘引路人’。”
“劍客,張三。”
“他將會帶您去一個……絕對安全,也絕對出人意料的地方。”
伶問的臉色變得極其古怪。他當然知道張三是誰,也聽說了這位劍客的某些……奇特的癖好。讓這麼一個人物來保護自己?
緘看著伶問臉上的疑慮,最後做了一個動作。
他將那杯懸浮的茶,輕輕地推回了桌面,放回了伶舟的手邊。
然後,他指了指伶舟,又指了指自己,最後,指了指那杯代表“局”的酒。
伶舟心中的暖意,如同被月光照耀的湖水,一圈圈地漾開。
她知道,緘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在回答父親心中最大的擔憂。
她抬起頭,迎上父親複雜的目光,輕聲而又無比篤定地說道:
“父親,您放心前去。”
“家裡,有我。”
“還有,執棋人。”
……
三日後的深夜,天機閣後山,一處極為偏僻的禁地。
此地名為“葬劍崖”,崖下煞氣盤旋,罡風如刀,尋常弟子絕不敢靠近。崖坪之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茅廁,還是不知哪位有怪癖的前輩長老所建,早已廢棄多年。
月光被濃厚的雲層遮蔽,天地間一片昏暗。
伶問換上了一身樸素的布衣,摘下了所有象徵閣主身份的飾物,看上去就像一個即將遠行的尋常老者。他站在茅廁前,看著那扇破舊的木門,以及門板上隨風搖曳的蜘蛛網,面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在他身旁,伶舟為他整理著衣領,低聲囑咐道:“父親,此去一路,萬事小心。張三前輩性情……不羈,您多擔待。”
伶問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他活了幾百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但要和一個以茅廁為家的人同行,這還是頭一遭。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陰影裡的緘,後者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仿佛只是來此地看風景。
若非此計出自這位深不可測的“執棋人”之手,伶問是萬萬不會同意如此荒唐的安排的。
“吱呀——”
就在這時,那扇破舊的茅廁木門,從裡面被推開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年穢氣與凜冽劍意的奇特氣息,從門縫裡飄散出來。
一個身形頎長、背負古劍的青衫男子,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脆響。
正是劍客張三。
他似乎還沒睡醒,眼神迷離地掃了一眼面前的三人,目光在伶問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了伶舟身上,最後,才看到了陰影裡的緘。
當他看到緘的瞬間,那迷離的眼神驟然一凝,變得銳利如劍。他對著緘,懶洋洋地、卻又帶著一絲旁人無法察覺的敬意,抱了抱拳。
“人帶來了?”張三開口,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喝水,“比約定的時辰,晚了三息。”
伶舟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張三前輩,家父就拜託您了。”
張三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落回到伶問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撇了撇嘴。
“天機閣主?修為還行,就是養尊處優久了,身上一股子檀香味,膩得慌。”他毫不客氣地評價道,“跟著我,可沒香湯給你沐浴,能有個山泉洗把臉就算不錯了。”
伶問的臉色頓時有些發黑。想他堂堂天機閣主,何曾受過這等待遇。
張三沒理會他,徑直走到緘的面前。
“執棋人先生,”他難得地用上了敬稱,“人我帶走,保證他死不了。不過,咱們可得說好,這趟活兒幹完,你得告訴我,上次在坊市外頭,那個跟我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傢夥,到底是誰。”
他顯然對神匠歐冶念念不忘。在他看來,那場營救中,最讓他興奮的,不是救了誰,而是遇到了一個能跟上他“即興”節奏的對手。
緘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錘子”的形狀,然後又做了一個“打鐵”的動作。
張三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
“當真是個鐵匠?!”他興奮地追問,“他在哪?叫什麼?改天我定要尋他,好好打上一架!”
緘搖了搖頭。
他指了指張三,又指了指伶問,然後做了一個“走路”的動作,指向遠方。
接著,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最後,他才重新比劃出“錘子”和“打鐵”的動作。
伶舟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立刻上前翻譯道:“張三前輩,執棋人的意思是,這趟護送任務,就是對您的考驗。您若是能圓滿完成,他自然會將那位神匠的下落,告知於您。”
“考驗?”張三挑了挑眉,一股桀驁不馴的氣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這世上,還沒什麼事能考驗得了我張三的劍。”
他轉過身,對著伶問勾了勾手指,語氣像是在使喚一個僕役。
“老頭兒,跟上了。第一站,城南三百里,亂葬崗,那裡的風景不錯。”
說完,他也不等伶問回應,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了夜色之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
伶問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他深吸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又看了一眼那個始終沉默的少年,終究還是一言不發,運起身法,跟了上去。
很快,崖坪之上,便只剩下了緘與伶舟兩人。
夜風吹過,帶著一絲涼意。
伶舟走到緘的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望著父親和張三消失的方向,輕聲道:“您就這麼相信他?張三前輩……可不是個按常理行事的人。”
緘沒有看她,目光依舊投向遠方的黑暗。
他伸出手,在空中畫了一柄劍。
那柄劍,鋒利,筆直,一往無前。
然後,他又在那柄劍的旁邊,畫了一個劍鞘。
劍鞘的形狀,古樸,厚重,將劍的鋒芒,盡數收斂。
伶舟看著他的動作,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
“您是說……張三是劍,而我父親,是他的‘劍鞘’?”她若有所思地說道,“張三的劍,只知一往無前,不懂迂回。而我父親一生鑽研天機,深諳趨吉避凶之道。您讓他們同行,是想讓我父親的‘穩’,去中和張三的‘險’?”
“您從一開始,就不是在找一個‘護衛’,而是在為一柄絕世的利刃,配上一個最合適的鞘?”
緘轉過頭,看著她。
月光恰好在此時穿透雲層,灑了下來,照亮了伶舟那雙因恍然大悟而熠熠生輝的眼眸。
緘看著那雙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伸出手,輕輕地,將伶舟被夜風吹亂的一縷鬢髮,撥回了她的耳後。
動作自然而然,仿佛做過千百遍。
伶舟的呼吸,在這一刻,停頓了。
她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指尖,在觸碰到她耳廓時,帶來的一絲輕微的顫慄。
風停了,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緘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轉身,朝著來時的路走去。
伶舟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抬手,撫摸著剛剛被他觸碰過的地方,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屬自己的、清冷的氣息。
她看著緘離去的背影,心中那片平靜的湖,被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久久無法平息的漣漪。
天機閣的“空城計”,開始了。
而另一場無人知曉的博弈,也在悄然間,落下了第一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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