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閣的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宛若凝固的鉛塊。
伶問坐在主位，眉頭緊鎖，面前擺著一枚剛剛被緘用特殊手法剝離出來的“寂滅之種”。數位核心長老圍坐一圈，人人臉色鐵青，商議著如何將計就計，佈下陷阱。各種殺陣、禁制、遣兵調將的計策被提出，又被否決，空氣中滿是山雨欲來的肅殺。
伶舟坐在父親身側，看似在聽，目光卻時不時飄向角落。
緘正站在那裡。
他沒有參與這場決定天機閣命運的會議，而是饒有興致地研究著牆角擺放的一盆蘭花。那是一盆凡品，葉片上沾了些許塵埃。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葉片上的塵埃，動作輕柔得彷彿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然後，他似乎覺得有趣，又沾了一點灰，在自己潔白的手背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代表“一”的符號。
伶舟看著他這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她知道，緘這是在告訴她：且由他們去，真正的棋局，不在這間屋子裡。
“夠了！”伶問猛地一拍桌子，打斷了長老們的爭吵，“所有計策都治標不治本！我等連敵寇是誰，有多少人，都一無所知，談何設伏！”
一位鬍子花白的長老嘆道：“可閣主您身為‘魚餌’，萬一……”
伶舟在此時終於開口了，聲音清脆而有力：“諸位長老不必憂心。此事，執棋人已有定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角落那個正在玩灰的少年身上。
緘似乎察覺到了視線，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眾人，彷彿在問“何事”。
伶舟強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緘的身邊。
“執棋人的意思是，”她一本正經地開始了她的“翻譯”，“敵寇藏於暗處，其心多疑。我等越是大張旗鼓、嚴陣以待，他們越是不會上鉤。真正的陷阱，應當藏於無形，化於日常。”
她說著，看了一眼緘剛剛拂拭過的蘭花。
“欲釣大魚，需做長久之計。首先，我等要讓一切恢復‘如常’。父親您，該療傷便療傷，該處置閣中事務便處置事務，彷彿‘寂滅之種’從未存在過。”
緘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然後，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就往外走。
“執棋人？”伶舟一愣。
緘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然後做了一個咀嚼的動作，最後，他指了指門外，又指了指天色。
天色已近黃昏。
伶舟怔了半秒，隨即哭笑不得地翻譯道：“執棋人的意思是……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飽肚子。他腹中空空了。”
滿屋子的長老面面相覷，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沖得蕩然無存。
伶問更是嘴角抽搐，看著這個剛剛還神機妙算、宛若天人的少年，此刻卻因為腹饑就要離場，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咳，”伶舟乾咳一聲，打破尷尬，“執棋人還說了，‘食’與‘寢’，乃人之常情，亦是最大的破綻所在。我等的計策，就從一頓晚膳開始。”
說完，她不顧長老們石化的表情，跟著緘走了出去。
天機閣的庖廚之內，此刻正上演著一場無聲的風波。
緘站在灶台前，面前擺滿了各種新鮮的食材——靈穀、仙蔬、剛從後山獵來的錦雞。但他顯然對如何處置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他拿起一根青翠欲滴的玉蘆筍，學著廚娘的樣子，想將其折斷。
“啪”的一聲，蘆筍在他手中化為了翠綠的粉末。
他又拿起一顆晶瑩剔透的靈米，試圖用兩根手指將其撚開。
米粒完好無損，他的手指卻被靈氣反震得微微發麻。
伶舟就抱著手臂，靠在門邊，笑吟吟地看著這位活了億萬年的天道史官，被凡間的庖廚之事徹底難住。她從未見過緘如此……笨拙的模樣。他的識海中記載了宇宙洪荒的生滅，卻顯然沒有紀錄“如何備食”這一條。
緘嘗試了數次後，終於放棄了。他轉過頭，一臉嚴肅地看向伶舟。
他先是拿起那隻處置失敗的錦雞，然後又拿起旁邊的一把庖丁刀。
接著，他用刀尖，在錦雞身上，劃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陣法圖案。刀工精湛，紋路清晰，彷彿一件藝術品。
然後，他拿起一碟鹽，猶豫了一下，只撚起一撮，小心翼翼地，撒在了陣法的“陣眼”之上。
最後，他指了指那隻被“刻陣”的錦雞，又指了指伶舟的父親伶問，做了一個“食之”的動作。
伶舟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看著那個陣法，又看了看那一撮鹽，一個匪夷所思卻又無比合理的計策，在她腦海中成形。
“我明白了。”她低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震撼，“您不是在備食，您是在‘煉器’！”
“您用最尋常的食材做偽裝，以刀為筆，以雞身為符紙，刻畫了一個‘逆轉乾坤’的追蹤法陣。那一撮鹽，就是陣法的引子！”
“只要我父親食下這道‘菜’，任何試圖通過‘寂滅之種’殘餘氣息來窺探或追蹤他的敵寇，其神識不僅會被瞬間彈開，更會被這個法陣反向鎖定！”
“他們以為自己在追蹤獵物，卻不知，從窺探的那一刻起，他們自己就成了我等的獵物！”
“而這一切，都藏在一道看似尋常的家常菜餚裡，神不知，鬼不覺！”
伶舟越說越興奮，看向緘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披著少年皮囊的怪物。
緘看著伶舟完全領會了自己的意圖，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把那隻刻好陣法的錦雞和那把庖丁刀，一起推到了伶舟的面前。
他指了指雞，又指了指灶臺上的鍋，最後雙手一攤，做了一個“我無能為力”的表情。
伶舟：“……”
這位能算計天地的執棋人，佈下了如此驚天的陷阱之後，最後一步……竟然是讓她來負責“烹煮”？
看著緘那理所當然又帶著一絲無辜的眼神，伶舟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好。
她想。
一個負責佈下天羅地網。
一個負責……將陷阱煮熟。
這樣的搭檔，似乎也挺不錯的。
……………….
伶舟最終還是接下了“烹煮”的重任。
只是當她挽起袖子，準備處置那隻被刻滿了追蹤陣法的錦雞時，緘卻攔住了她。
少年史官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然後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玉簡，遞給了伶舟。
伶舟疑惑地接過，以為是什麼重要的補充計策，神識探入其中後，卻是微微一愣。
玉簡之中，並非什麼繁複的陣法圖譜，而是一段以天道筆法書就的備錄，文字古樸玄奧，宛若命格批註。
【錄：伶問，天機閣主，為此局之‘餌’。】
【觀其態：神魂初定，然靈力尚有虧虛。心緒不寧，則氣機不穩。氣機不穩，則‘餌’之氣息駁雜，易為魚所察。】
【善其法：當以固本培元之物，輔之。使其身心安泰，靈力充盈，則‘餌’香自溢，可誘魚千里。】
【策：探其飲食之好，制以安神之膳。】
【註：此事宜由其女伶舟行之，可安其心，不使其疑。】
伶舟看著這份措辭玄奧、宛若卜筮之辭的“備錄”，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她抬起頭，看著緘那一本正經、彷彿在推演天機的表情，終於確定，在他眼裡，自己的父親……恐怕真的只是一個需要精心調養的“頂級魚餌”。
不過，這也確實是緘的風格——絕對的理智，絕對的精準，不夾雜任何多餘的情感。
緘見她看完了備錄，指了指玉簡，又指了指門外伶問所在的方向，做了一個“詢問”的動作。
伶舟領會了他的“天機推演”，配合地走了出去。片刻後，她回來，像彙報卦象一般，簡潔地說道：“稟執棋人，‘餌’……家父，喜鹹鮮之味，好食菌蕈，厭惡辛辣。卜算完畢。”
緘滿意地點了點頭，露出了“卦象明朗，萬事俱備”的表情。
他走到一堆食材前，以一種近乎苛刻的挑剔態度，開始了他的“卜選”。
他先是拿起一籃“松紋菇”，用神識掃描了三遍，似乎在卜算其菌傘與菌柄的靈氣配比是否為上上之選。
然後，他指向一罐千年石鐘乳，示意這是安撫神魂的核心“藥引”。
最後，他看到一包紅彤彤的“龍息椒”，眉頭微皺，似乎認為此等“兇煞之物”會衝撞卦氣，便隨手將其扔進了火堆，以淨穢氣。
然而，正當伶舟準備動手時，一個魁梧的身影堵在了庖廚門口，甕聲甕氣地說道：“少主，聽說您要親自備膳為閣主接風？這種粗活，怎能勞煩您。烹調之道，亦是鍛造之道，火候、力道、材質的配比，皆有學問。不如讓老夫代勞。”
神匠歐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這裡。他顯然是個實在人，覺得救了閣主，再來做頓飯，也算是全始全終。
伶舟還沒來得及拒絕，緘的眼睛卻微微一亮。
他看向歐冶，像是一位卜算大師，看到了一個能解卦的“應星之人”。
緘快步走到歐冶面前，先是指了指歐冶那雙能鍛造仙器的手，又指了指那隻作為“祭品”的錦雞，最後，雙手前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歐冶一愣，隨即便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執棋人先生太客氣了！區區一隻雞，交給老夫！”
一場“解卦”的災難，就此拉開序幕。
緘示意他，處置松紋菇需用“巧勁”，將菌傘與菌柄的纖維完美分離，方能讓靈氣盡出。
於是，歐冶從懷裡摸出一柄銘刻著符文的小錘，對著砧板上的蘑菇，以每息三千次的高頻，輕輕地、均勻地……敲擊了下去。
“嗡——”的一聲，整張桌子化為齏粉，而那堆松紋菇，則變成了一灘分子級別的、均勻的糊狀物。
伶舟眼睜睜看著桌子消失，陷入了沉默。
緘也沉默了。他的識海中，顯然沒有“用鍛造錘來解剖食材”的卦象。他愣了兩秒，然後走到那灘蘑菇糊前，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入口中。
片刻後，他對歐冶點了點頭，表示……雖然解法粗暴，但卦象的“本源”尚在，勉強可用。
接下來是“熬煮”環節。
緘示意，湯底需用文火慢燉，讓石鐘乳的靈氣溫和釋放。
歐冶心領神會。他直接張口，噴出了一縷本命的“地肺真火”，然後用神識，將火焰的溫度，精準地控制在了“只比燭火高那麼一絲絲”的程度上。
那口玄鐵鍋，承受不住這瞬間的溫差變化，“哢嚓”一聲，裂成了八瓣。湯，灑了一地。
伶舟捂住了臉，不忍再看。
緘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看著碎裂的鍋和滿臉無辜的歐冶，陷入了身為“卜算者”的沉思。
他似乎終於意識到，引入一個“命外之人”的變數，會對卦象造成多大的干擾。
他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拍了拍歐冶的肩膀，示意這位“應星之人”可以退下了。
然後，他親自走到僅剩的一張桌子前。
在伶舟和歐冶震驚的目光中，緘伸出手指，以指為刀，在那只錦雞身上，飛快地劃動起來。他的動作不再是刻畫陣法，而是真正的庖丁解牛。
他沒有用火，而是直接調動了天地間的火行靈氣，將那些肉塊、蘑菇糊和殘存的湯汁包裹其中。靈氣在他的指尖跳躍，像一群馴服的精靈。
沒有油煙，沒有聲響。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異香，開始在庖廚裡彌漫。
那香味霸道無比，穿透了牆壁，飄散了出去。
議事廳內，伶問正與長老們商議著什麼。忽然，他聞到了那股異香，精神為之一振。他最愛的松紋菇的味道，竟能被烹調得如此醇厚。
他心中微動，暫停了議事，獨自一人循著香味，信步向庖廚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便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庖廚內，那個神秘的少年“執棋人”，正用神乎其技的手段，淩空烹煮著一道菜肴。而自己的女兒伶舟，就站在一旁，眼神專注，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時不時還會遞上一方乾淨的絲帕，動作自然而然。
兩人之間沒有一句對話，卻有一種水乳交融、無需言語的默契在流淌。
那種默契，伶問活了數百年，只在傳說中的道侶身上見過。
他腳步一頓，藏在了門口的陰影裡，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這時，他看見緘完成了菜肴，轉頭看向伶舟。他指了指那道菜，又指了指伶舟，然後做了一個“你嘗嘗”的動作，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伶舟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然後指向門外，表示這是給閣主準備的。
緘似乎有些失望，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伶問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他不是在擔心女兒被人拐跑，而是在震驚於另一件事。
這位深不可測、連他都要行大禮的“執棋人”，在做完一道關乎整個戰局的“法膳”之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給他這個“魚餌”嘗嘗，而是……想先給自己的女兒嘗嘗？
伶問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起來。他覺得，或許有必要，去查一查那位行蹤成謎的劍客張三最近的動向了。有些事，總得有個人在暗中盯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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