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运河北上,犁开一江春水。
先生临别所赠的手书及几封致京中旧友的信函,被她妥善收好,这是她棋盘上重要的第一步。秦妈妈忧心她的身子,将舱房布置得极为舒适,汤药一日不曾间断。
宁檀大多时间倚在窗边,看似观景,实则在脑中梳理朝局。内阁、六部、可能的皇子纷争……信息琐碎而滞后,但仍能拼凑出大致轮廓——一个表面平静内里已开始腐朽的王朝。
舟行数日,风平浪静。这日夜间,却起了薄雾,月色被遮掩得朦胧。船速似乎慢了下来,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不同寻常。
宁檀本就浅眠,警醒地坐起身。她听到了一些异样的水声,并非桨橹规律划动,而是某种轻巧物体快速接近的破水声。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来一丝腥气,并非鱼腥,更像是……铁锈味。
她心下一沉。
几乎是同时,舱外响起几声短促的惨叫和兵刃碰撞之声!惊呼声、奔跑声、落水声骤然打破夜的寂静。
“水匪!是水匪!”有人尖声嘶喊。
秦妈妈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要锁死舱门。宁檀却已起身,快速扫视舱内,目光落在一根沉重的黄铜烛台上。
她将其握在手中,冰凉沉甸甸的触感稍定心神。前世并非未经历过险境,只是如今这身体,太过累赘。
打斗声迅速逼近。脚步声杂乱地踏过甲板,就在她们舱门外,亦有惨呼传来,似是船上的护卫遭了毒手。
门栓被猛地撞击!秦妈妈惊叫一声。
宁檀屏住呼吸,握紧烛台,悄无声息地挪至门侧阴影里。若贼人破门,她至少能搏一击之力。
就在此时,外面撞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更凄厉的惨叫,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
一切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水流拍打船体的声音,和远处零星渐弱的厮杀声。
舱门被轻轻叩响。
宁檀示意几乎要晕厥的秦妈妈噤声,自己定了定神,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仍带一丝病中的微哑:“门外何人?”
“北镇抚司使,谢徵。”门外男声清冽沉稳,穿透门板,“匪患已除,惊扰小姐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舱门。
门外,雾气氤氲,火光跳跃。
一个男人长身而立,手中长剑犹自滴血,火光映照在他侧脸上,宁檀抬眼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那眉宇间的冷峻,那周身散发出的、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度,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与她记忆深处那人如出一辙。
或许是看她的表情过于肃骇,谢徵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
似乎不惯处理此等情形,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姑娘受惊了。稍后会清理甲板,暂勿外出。”
这是把她当做弱不禁事的娇小姐了。也是,寻常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怕是要吓得整夜睡不着觉。
宁檀深吸一口气,行了一礼,避开那双让她恍惚的眼睛,低声道:“多谢大人相救。”
“是在下冒昧,”谢徵态度谦和,并无居高临下之态,“今夜之事,累及小姐受惊,万分抱歉。我等座船与匪徒交手时损毁颇重,修缮尚需时日,不知可否暂借贵船一隅容身?”
他略一停顿,复又开口,给予充分余地:“若小姐有所不便……”
“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宁檀无视秦妈妈暗示的眼神,应承下来,“只是船上多有女眷,恐有不便之处。”
“我等仅十二人,只在西侧受损区域活动,并协助修补船体,绝不会惊扰内舱,小姐意下如何?”
“就按大人说的办吧。”夜间风凉,宁檀吸了口冷气,忍不住掩口低低咳嗽起来,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气。
倏忽间,一件犹带体温的玄色斗篷轻轻落在她肩上,将她单薄身躯裹紧。“在下麾下略通岐黄之术。”
宁檀压下咳嗽,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无波:“谢大人费心,旧疾而已,无碍。”
声音细弱,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抗拒。
谢徵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只微一颔首,转身便去指挥下属清理现场。
宁檀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药香的气。
谢徵……那双眼睛,真是和那人像极了。
嗯……杀人的样子也像。
宁檀心里五味杂陈,不愿多想,又把思绪拉回来。
北镇抚司直接听命皇帝,可自行逮捕、审讯和处决犯人,不受常规司法约束。此时出现在这水道必有秘密任务,不必沾惹。
后续行程,宁檀的船舱外多了两名值守的兵士,自是谢徵的安排。匪患虽除,运河亦非绝对太平。
宁檀从秦妈妈和丫鬟偶尔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那晚的后续:谢大人似乎是奉旨办差,正押送几名犯官返京,恰好与他们这船同行。那夜水匪意图劫财,却撞上了铁板。
“听说那位谢大人厉害得很,这回想必立了大功,回京怕是又要高升了……”
秦妈妈絮叨着,言语间不乏对强权人物的天然敬畏。全然忘了前几日如何抱怨是这位大人带累了小姐。
宁檀默默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杯边缘。
一路上,这位谢大人对她,似乎……颇为留意?那目光深处还带着三分探究,七分……兴味。
尤其那日见她独自对弈,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他旁观片刻,竟一针见血点出棋局一处隐晦破绽。
“小姐棋风,倒不似寻常闺阁趣味。”他当时如是说,眸色深沉。
宁檀当时只默然将棋子收回棋奁,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此人确非池中之物,但那与她何干?不过是一段插曲,一份……令人不安的相似。
船队一路北上,过淮安,渡黄河,气候渐与江南不同。宁檀的身子果然又有些反复,咳嗽了几日,好在备着的药材充足。
这日,船只靠岸补给。宁檀服过药,至甲板透气,忽闻前方传来熟悉的指令声。
她抬眸望去,谢徵立于码头,已换上一身绯色云雁补子官袍,更衬得人身姿挺拔,清卓不凡。他正微侧首聆听下属禀报,眼神专注,不时简短下令,姿态从容却威仪自生。
似是察觉到目光,他话音微顿,转过头来。
只见宁檀身着浅艾绿衣裙立于船头,江风拂过,扬起她几缕发丝与裙裾,宛如初春抽芽的嫩柳,于病弱中透出几分难得的鲜灵。
两人目光相遇,略一颔首,算是见礼,并未多言。
不远处,两名士兵偷眼瞧着这边,低声嘀咕。
“原以为大人不喜这等风吹就倒的娇小姐……”
“小声些!若真无意,咱们那船能‘修’这许多时日?”
数日后,运河尽头,巨大的京城码头在望。舳舻千里,帆樯如林,人声鼎沸,喧嚣尘上。巍峨的城墙屹立于北方湛蓝的天空下,沉默地彰显着帝国中心的威严。
宁檀在丫鬟搀扶下踏上坚实的土地,微微有些眩晕。
京城。她终于回来了。
秦妈妈忙着指挥仆役搬运行李,熙攘人流中,她不经意回头,恰看见不远处,谢徵正翻身上马,绯色官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似乎也正要进城赴任。
他似有所觉,目光冷淡地扫过这边,在宁檀苍白病弱的脸上略一停留,并无表示,随即一抖缰绳,带着麾下兵士,汇入通往皇城的车马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只是同了一段路,终须分道扬镳。
宁檀收回了目光,心底那丝因旧影产生的波澜渐渐平复。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熟悉的、却又隔了五十载时光的皇城,轻轻拢了拢披风,掩去唇边一丝冷肃的弧度。
“走吧,妈妈。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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